井,如今已日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了。“古者,穿地取水,以瓶汲水,谓之为井。”井自古以来就是同人类的生活密切关联的。没有水,人类就无法定居,一个村庄、一个城市也就无从萌芽、葳蕤。日前,读了一篇随笔《老井记》,不由勾起了我对井的记忆。
记忆中最早的那口井在外婆家的天井里。那井坐落在天井的西南角,高高的井栏呈六角形,光滑温润,井壁由一色的青砖圈成,在井水的映照下泛着靛青的光。井口不大,直径刚好容一个桶取水。井很深,水面离井口很远,这给取水带来了不便。要取水时,需要将一只拴着长绳的桶探到水面,然后,手腕轻灵地一抖,桶正好翻身盛满水,再慢慢地一把一把地提上来。整个打水的过程,外婆和大人们操作起来轻快、飘逸,看着富有美感和节奏。当然,也引得我心里痒痒,跃跃欲试。因为是孩子,因为井张着大口,隐伏着危机,所以大人是不准许孩子在井边玩的,更别提打水了。但是,老虎也有瞌睡时,瞅准机会,我还是有好几次像模像样地学大人那般打水。只是,那个在大人手中听话乖巧的桶,到了我手中就变得桀骜不驯,任我如何摆弄,它就是赖在水面打转,仿佛在嘲弄我的无能。时间一久,我也就失去耐心,厌倦了这等同于竹篮打水的无聊把戏。当然,偷着打水的后果是严重的,大人们“赏赐”给我的常常是一顿吹胡子瞪眼的训斥和会让人做噩梦的恐吓。
夏天的黄昏是井边最热闹的时候。火辣辣的毒阳疯狂肆虐近一天后,外婆就会从井里打上一桶一桶的水,泼洒在被毒阳烤晒了一天的天井上,天井上的热气就慢慢地消散了。放工回家的大人们则打上一桶桶井水,从头到脚往身上浇,把蓄积在体内的暑气冲刷得干干净净。过一阵,各家各户就撑开大小桌子,围坐一圈吃开了晚饭。最有趣的要数隔壁外公。他每晚都要撮着个精致的玻璃杯咪上几杯白酒,到喝得脸色绯红的微醺之际,他就会招呼我过去,捋捋我的头发,口中念叨:“南风吹吹,烧酒吱吱”“共产党万岁,老酒每天要醉”“老酒杯挡上,台湾解放”……这样的市井俚语,我在似懂非懂中也就记住了。他看到我有些茫然的神色,就会顾自哈哈大笑。现在想来,人生已过花甲,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夜晚的井边更透出了温馨和甜蜜。我躺在外婆撑开的摇椅上,嘴里啃着在井里“冰镇”了一天的红西瓜,眼瞅着满天眨眼的星斗,耳听着牛郎织女、白蛇传、萤火虫等古老的传说,在外婆用硕大的蒲扇摇出的习习凉风中潜入梦乡。
童年时,还有一口井令我难忘。那是一口“东洋井”——我猜想那一定是日本人打的或者是依日本的方法打的,所以就这么叫了。这井很特别,井口是密封的,同地面一般平,只是在地面上伸出一根粗铁管,上部安有一个弓形的把手。要取水就得用力上下“咣当,咣当”摇动那个把手,不一会儿,清凉的水就从铁管里“哗哗”地往外冒。我的外婆、阿姨及周围的住户称它为“摇摇井”。现在想来,这个别称既形象又生动。
印象中那口井很忙,周边一年四季围着洗衣、洗菜、冲凉的人。听说这井很深很深,直入到地下几十米。但在我想来,再深的井也是有底的吧,每天不断地有人在“咣当”,可那水就是长流不息,我在那时怎么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虽然自家有井,但我的阿姨总是喜欢到“摇摇井”边上去洗刷。这不仅因为省了一桶一桶打水的麻烦,更深层的原因是那边热闹,这么多人凑一块,讲话中,一桶衣服或是一篮菜蔬便洗完了。而且,那里也是个信息汇聚和散播的中心,许多家长里短、市井街巷的“新闻”都在那里汇拢又四散到各家的桌上、床头。
在我的心目中,“摇摇井”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所以每次阿姨去那儿,我都跟着一块去。一是可以帮她“咣当、咣当”取水,二是那边肯定也会有如我这般的孩子,我们凑一块儿后就在空地上玩“斗鸡”,玩“官兵捉强盗”,玩“敲砖头”,往往在一身臭汗、意犹未尽时,便颇不情愿地被阿姨拉扯回家。
在下乡插队的时候,我见到了一口奇怪的井。说它是井,倒更像一个潭。它蜷缩在后山脚的一条小道边,周边长满灌木和荆棘,不仔细看难以找到。我第一次去挑水时,老乡告诉我山脚边有水井,那里的水好,但是我在山边转了一圈,只看见飘着枯叶的一个水潭,找不到井。其实,老乡说的井就是这个“水潭”。这个井不深,至多也就两米,井水长年漫过井口,被井水长年浸淫的井口石板光滑碧青。那水清澈中带有淡淡的湛蓝,喝一口只觉清纯甘洌,而且从没听说有人因为喝了这生井水而拉肚子。现在想来,那一定是真正的矿泉水。在我插队的那个小村共有3口井,就数它的水质好,所以它也就成了村人的吃水井。大家都有共识,除了挑水,一般是没人会在那洗刷的。
因为井浅,短时间挑水的人一多,水位就会明显下降,但降到离井口一米处就不降了,任你一天中如何挑水,水位总是保持着一致。过了一夜,井水又漫上井口了。记得有一年大旱,几次井底见天,到第二天水位又恢复到离井口一米左右。所以村里的老人说,这井在地底下连着一条小白龙呢。还有一怪,村里的水坑、沟渠总会有小鱼、小蝌蚪游弋其间,那井里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小生物。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节,井边也会热闹一阵。村里的姑娘们在歇工天,会先到宅院边摘取鲜嫩的槿树叶,然后,到井边打上水,把嫩叶放在脸盆里揉啊搓啊,揉搓起满盆白色的泡沫,把一头黑发浸润在叶汁中洗涤。那洗出来的头发油光闪亮,似黑瀑飞泻。边洗姑娘们还边说笑打闹,阵阵欢愉的笑声在古井旁洋溢、回荡。
15年前,我曾经探访过插队的那个小村,那时家家户户都已经用上了自来水,我专门到山边去看那井,然而,因为山边的小道拓宽,井已经被填平了。我不免有一种落寞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