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国境之前，曾经过内蒙古的天空，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从飞机上往下看，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天坑。月球一样坑坑洼洼，盐碱地一般荒凉。天坑是乱采滥挖的小煤矿坍塌形成。在空中看，此场景犹如地狱。很明显，有权力使用这块土地的人，他们不爱它。爱它的人，没有能力保护它。
而在欧洲天空盘旋时，看到下面的土地，一小块一小块绿地，整整齐齐，像小时候写字本上的“田子格”一样铺展开来。那种整齐秩序里明白地写着一句话：这是被爱着的土地，耕种的人爱它。“田字格”之外，是大片大片的森林、草坪。绿色，是草坪和树林。白色，是湖泊。即使是城市，也很难见到像北京、上海那种密集型的高层楼房，大部分是五六层，七八层的公寓，适合人居住。
在汉堡，印象最深的，是安静。在那里的第四天，傍晚在高架桥旁边走，一辆车坏在路边，后面的车，等了很久，终于短促地按声喇叭。我反应过来：这是我在这里听到的第一声汽车喇叭。回来后，我经过郑州，发现那里真像北京—在一切糟糕的方面：空气、堵车、机动车多得吓人……所有人都在拼命按喇叭，好像不按就吃亏了。我们需要这么多声音吗？我们需要这么多汽车吗？今年走过的几个城市，杭州堵车、昆明堵车、郑州堵车，济南也在堵。我们的GDP真的飞黄腾达到每一个城市都非堵不可吗？
在汉堡问路，我用我自己都听不懂的，结结巴巴的英语，拿一张小地图问路。因为赶着看音乐节的演出，要在二十多个酒吧剧场间赶场，我问过几十次路。最让我心折的，是一个酷似长大后的哈利·波特的中年男子，他穿着风衣，手里拎一把长柄雨伞，笑起来异常像哈利·波特，他本来匆匆忙忙，走得很快，明显在赶时间，被我拦下后，他先和我研究一会儿地图，一拍额头：哦，我明白了。你要这么这么走。看我仍面露不解，索性带着我，穿过两个红绿灯，走到另一个街道的豁口处，指给我：那是你要去的地方—唉，这是因为我的破英文造成的误解，那是我出来的地方，但我要去另一个地方。弄明白是误解后，他连声道歉，又研究半晌地图，最后，从他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Google地图，比我的更详尽，告诉我，我们现在在这里，你要去的街道，是那一条。可你要找的酒吧—他摊摊手，把他的地图送给我，作为一件表达歉意的礼物，然后走开。
其实，在国内，我也遇到过类似的问路经历，在北师大，同样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生，那是只有长时间的读书，学院中才能熏陶出来的举手投足，他也带我们走一段路才离开。两段经历中，重要的甚至不是他们都曾带陌生人走一段路，去找他们迷失的方向感，而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们表现出的耐心、善意，那种风度，才是一个城市看不到但又最珍贵的底蕴。但我不得不说，在国内，在北京，我问路时，更多时候，遇到的是闪躲、是警惕的眼神，戒备的神情，每次我都要快速把意图说明白，在对方躲开之前。我无意责备或批判任何人，因为我自己，在遇到过几次以问路为名，凑上来乞讨或行骗的马路遭遇后，再看到靠近的陌生人，我也会先警惕，先闪躲。而汉堡的几十次问路经历让我体会，原来正常的人际关系，正常的社会环境里，陌生人之间真的可以做到彼此温柔相待。
回到国内，在绍兴一个剧场里看演出，剧场条件很好，地毯厚厚的，座椅软软的，听说音响设备是几个月前用于世界合唱节比赛的设备。那条件，说实话，比我在汉堡看音乐节的几个剧场都新，都好。但演出一开始，音箱竟失真！一侧音箱砰砰乱响。对于一场音乐演出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失误。在汉堡，音乐节是在红灯区，有二十多个剧场和舞台，有原本是跳艳舞的酒吧，有迪厅，也有原本作脱口秀演出的剧场。那些剧场好多已经有五六十年的演出历史。但是音响，并未失真，座位，依然舒服。只是地板的漆褪色得厉害，露出下面的木头，以及座椅上的沙发垫之陈旧，提醒你该剧场年事已高。对，如果说硬件，我们国内比他们新，比他们更“现代化”，更舍得砸钱的场地多得是，可是通常在这些场地里，你听不到好的音响，即使有好的音响，也没有一个懂调音的人。我一个做演出的朋友，遇到过无数次，做演出时，在一些不起眼的场合，比如什么大学，某某礼堂，配备有几百万的调音台和音响，可是，操控这些音响的人不让他动调音台，他们自己也不动—不懂，怕碰坏。
这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它让我知道光靠砸钱砸不出一个现代化。
在汉堡，好几次，我过马路时，看到对面拐过来一个大公交，我赶紧停下来，让它过。但每次都发现，无论是小汽车，还是大公交，都会主动停下来，等行人先过。我呢，颤颤巍巍不敢过，我们就这么相互等来等去。我是被国内的汽车培训出来的，每次人行道亮起绿灯，转弯的大公交小汽车川流不息，速度之快，似乎成心要把人撞死。带着那种恐惧，当我发现机动车竟然给行人，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人让路时，我受宠若惊。
汉堡不仅白天安静，夜晚也静。我以为德国人没有夜生活，拉开酒吧的门，巨大的电子音乐潮水般涌出，里面灯红酒绿，人声鼎沸。关上门，外面静若处子。一条看不见的界限，但又泾渭分明。在汉堡，这条看不见的线，处处被感知，大概来说，既是公共区域用途划分明确，每个人都恪守不干扰别人准则，因此，别说公共区域大声放音乐、在马路上对行人狂按喇叭属不正当行为，连看演出时，多咳嗽几声都被旁人怒视—懂得维护自己权益的人，就懂得维护他人权益。反之亦然。
在网上，这篇文章引起争论。有人说，认为这个国家不好，立马出国，和这个不好的国家划清界限，然后才有资格骂这个国家的不好。我却觉得，站在国外骂中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有在中国的人才有资格批评中国。因为我在这里，承担一切风险和痛苦，与这里的人过着一样的生活，呼吸同样污染的空气。这个承担给我资格。我不想移民，作为一名以汉语为写作工具的人，我和我的同行们的任务就是凝视眼前一切，记录一切。一个更美好的家园不会凭空而来，但我们可以保持期待。
2010-1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