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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动物与人的诗歌解剖学(代序)

程一身

一个诗人的成熟往往是从写他的职业开始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诗歌确实是诗人的自传。如果说农民出身的爱尔兰诗人希尼在《挖掘》中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声音,有过学医经历的韦白则从《外科手术室》中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声音,并以此确立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地位:“从《外科手术室》开始,我的写作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声音,我是想用‘外科手术’式的写法来对生活和时代进行精细的解剖,而碰巧我又找到了我需要的那种冷峻而尖利的语言……”(《老D的梦境·后记》)不仅如此,韦白几乎所有的诗歌都出于医生的眼光,体现了医生的工作方式和思维特点,并且蕴涵着疗救精神。在新诗史上,我还不曾见到一个像韦白这样把自己的职业如此全面而深入地融入诗歌,并将职业精神与诗歌精神融为一体的诗人。

也许曾经身为医务工作者的缘故吧,在韦白眼里,一切都是具有生命、能够运动的物体,即动物。这对韦白来说绝不是一种拟人的艺术手法,而是医生眼中的客观现实。不理解这一点,几乎就不可能理解韦白的诗歌及其意义。韦白在诗中所写的动物极其驳杂,而且他有意打破动物之间的界限。但为了分析的方便,这里不妨把走动在韦白诗里的各种动物分成以下几类:一是真正的动物,二是被降格的动物,三是准动物。对韦白来说,真正的动物无不具有象征意义。在韦白的诗中,人往往被降格为动物,并由此导致了韦白诗歌的非道德化倾向与非审美品格;与此相反的是,非动物则被提升为准动物,而兼具理性与人性的机器人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人的命运和前景。韦白曾经在神经外科工作过,所以他对身体的解剖(即那种原初意义上的解剖)有一定的了解,那便是对身体器官的切割缝补。这种职业特点使韦白的诗同样获得了精密、细致、冷静、节制的风格。解剖也好,医疗也罢,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根除病灶,使人或社会的肌体获得健康。因此,疗救精神与批判精神在韦白的诗中也得到了有效的结合。

除了一些零散的作品,韦白所写的动物主要集中在《隐喻,或象征》(组诗)里。其中包括蚕、白蚁、猪、老鼠、孔雀、鸭子、白鲸和电子熊等。在我看来,韦白之所以写这么多不同的动物,绝不是为了练笔,也不是为了充当介绍动物知识的教材,而是用客观写实的手法展示世界的丰富性,其基本特征是绝不重复,如果概括得完整些,还可以加上实验倾向与探索精神。对于每个写诗有年的人来说,写作的最大问题往往不是无诗可写,而是容易重复自己。如何避免这种自觉或不自觉地自我复制?韦白的策略是如实地描写不同的动物,并且每种动物只写一次,即穷尽性写作。因此,韦白写出来的动物各不相同,就像现实中的动物一样各不相同。就此而言,韦白的动物诗丰富了诗歌的题材。考虑到韦白动物诗的覆盖面,可以说,他为诗歌写作开辟了一个新领域。不可否认,古人也写动物,咏物诗是中国诗歌的一个传统,但古人所咏的物大都比较美丽,而且终究要和自己的“志”联系在一起。这与韦白的动物诗大相径庭。首先,韦白的动物诗以真实性取代了审美性,尽管他写了像孔雀这样美丽的动物,但在写作过程中,韦白是把它当成真实的动物来写的。当然,韦白并不曾掩饰孔雀的美,因为美毕竟是孔雀真实性的一部分:

那些尾翎上的花斑,就像一只只半睁的

法眼,以恒定的安详,睨视着世界

和芸芸众生,似乎是逼视,又似乎是无心

如果用传统的审美标准来判断,韦白写的动物大多是不美的,或者是不可以美丑来论定的,甚至还有丑的、破坏性的(如猪、老鼠和白蚁等)。由于形体不美或者与人的生活具有明显的对立性,素以洁癖著称的中国古代文人绝不会把这类动物写入自己的作品。也就是说,这些存在已久的动物们被某种顽固的审美观念过滤掉了,并因此失去了进入诗歌的资格。而一旦以真实原则突破审美原则,这些动物无不可以成为诗人写作的对象。这是古代诗和现代诗的一个基本差别。

其次,尽管韦白的动物诗也运用了隐喻或象征的手法,但他并不把所写的对象归结为自己的某种志趣,最终把动物作为诗人志趣的象征,以至于取消了动物的存在或独立性。韦白的动物诗终究是写动物的,诗中所用的隐喻或象征手法其实是对动物独立性的强化,或者说是为了把动物写得更像动物。我特别喜欢这组诗当中的《鸭子》:

鸭子,我说的是装在小箩筐里

在校园周边或在菜市场出售的

那种,鹅黄、浅白或黑漆漆的

那种,像一团棉花刚染色完毕

带着新鲜的眼睛、新鲜的脚掌

在小箩筐里瑟瑟发颤

这节诗的基本特点是客观陈述与比喻手法的结合。前三行都是客观陈述,从鸭子所处的小环境(小箩筐)到大环境(校园周边或菜市场),再到它自身不同的颜色。第四行出现了一个比喻“像一团棉花刚染色完毕”,这个比喻突出了鸭子身体之软,颜色之新。由此可见,诗人在这里所写的是鸭子,并不曾把它引渡到人的某种品格,接下来的诗句仍然写鸭子的体态:

它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何有

那么多人围在周围,这与它们

血液里贮存的关于这个世界的

样子完全不吻合。它们不停地

咂嘴巴、甩头。被人买去后

放在镶有瓷砖的地板上,它们

更是睁大了眼睛,像一个陌生

的孩子,向沙发和桌椅钻去

又沮丧地返回,并“滴滴”地

叫唤

从这节诗中不难看出,韦白的动物诗废除了托物言志的暴政,终于将动物还原成了动物。如果仔细体察,不难发现诗人对动物的充分尊重,很可能你还会感到诗中的鸭子极具人性。正如诗中提示的,鸭子“像一个陌生的孩子”。在我看来,认为鸭子具有人性其实仍然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观点,所以,我宁愿称它为“鸭性”或“兽性”,无疑,此时的“鸭性”和人性是重叠的。饶有意味的是,在这节诗里,最具“人性”的不是人,不是围观鸭子的人,也不是购买鸭子的人,而是鸭子。那么,人的人性朝哪里去了?《鸭子》后三节写的是乡下的鸭子,它们与城市的鸭子截然不同:大胆而健康,无畏而自信。同样是鸭子,环境的改变使它们成了不同的“鸭子”,其中的意味令人深思。

在韦白的动物诗中,有两首描写杀戮的作品:一首是《鱼》,一首是《实验楼前的乳牛》。毫不掩饰地说,看到这两首作品我深感震惊,如同亲眼看到它们被杀的场景,似乎被杀的不是鱼,不是牛,而是人,是生命。相比而言,《鱼》写得比《实验楼前的乳牛》要好,因为这首诗中的杀戮更细腻,更残忍,更不应该:

从背部把它切开时,还看得见它肌肉的颤动。

它的内脏已乱成一团。它的肠子,

像松散的发条缠在一起。一层薄膜,

像漆黑的苔藓攀附于骨刺。

血也是红的,正从看不见的血管里涌出。

我们反复冲洗,直到它的眼珠完全变硬

乃至突出。

诗歌就这样从杀戮写起,这种杀戮每天在很多地方都在进行,它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因为被杀的是鱼,而不是人。鱼和人虽然都有生命,但鱼的生命低于人的生命,人杀鱼是完全合法的。诗中漫不经心地写道:“血也是红的”,也就是说,鱼的血和人的血一样,都是红色的。但我们依然可以“惨无鱼道”,“反复冲洗”着被杀掉的鱼,而完全无畏于它眼珠的“变硬”与“突出”。接下来是鱼“被熬成了汤”,“被我们紧紧围住、品尝”。但是,诗歌的最后却是这样两句:

我们打着饱嗝,不知该如何离开,总感觉

身体的某个部位被什么卡住了,疼痛不已。

尽管诗人没有说明哪个部位被卡住了,也没有说明被什么卡住了,而且这种卡住未必是事实,只是一种“感觉”。但鱼刺的确在第一节就已经出现了,它位于第四行的末尾,很难被人注意。诗人只是在写薄膜时顺便提到了它,由此对应了它在现实中的隐蔽性。但正如诗中提示的,与其把这句诗理解为鱼刺卡住了喉咙,不如理解为疼痛卡住了杀戮。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此刻的疼痛并非“感觉”,而是事实。“我们”的“疼痛”显然呼应了鱼被杀戮的疼痛,或者说,“我们”的“疼痛”恰好来自鱼被杀戮的疼痛。这种“疼痛”提醒“我们”对鱼的杀戮是多么不应该。这无疑是个突变:在恣意的杀戮和快意的品尝之后,“我们”终于“疼痛”了,这首诗的伦理主题也随之而凸显。

把人视为动物,使韦白的诗歌取得了惊心动魄的效果。在所有职业中,医生是最容易把人视为动物的人群之一。因为他们工作的对象是人的肉体,是肉体的生老病死。对一般人来说,最严重的事件莫过于死亡,而医生由于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已见惯不惊。《外科手术室》写的就是外科医生与藏匿于病人体内的死神所做的斗争:把它清除或由它得逞。这首诗写于1998年,韦白三十三岁,人到中年的冷漠与身为医生的冷静,以及零度叙事的手法使这首诗冷气十足,然而包藏在三重冷气之中的却是一对半的热情:病人对生命的留恋,病魔欲置人于死地的凶残,在这场生死的决斗中,医生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他的身份显得那么暧昧不明。也许他真的想救助病人,却有可能成为病魔的帮凶:

现在,医生的手停住了,

这双用碘液擦洗过的手青筋毕露,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

东西死死地缠住。就连医生本人也无法说清这样的情形

发生过多少次。是不是死神那双轻如蝉翼的脚

又在上面有力地蹭动?是不是它在犹豫、迟疑,

不肯放掉几乎到手的猎物?

在这里,病人只是一个“猎物”,医生与死神都在争夺它。事实上,它还是诗人的“猎物”,诗人如同另一个旁观者,置身于手术台之外的旁观者,正是他用眼睛捕获了这个“猎物”,并完成了一部由精确的时间编织的微型诗剧:从清晨7点一直延续到下午2点半。

8点,

患者徐徐运到,卸下,由于过度的担心,

灵魂业已挥发,只剩下一截受惊的身子

在被单下抖动。

在这里,病人至多算得上一个“动物”,一个抖动的物体。因为“运”与“卸”均指货物而言,无论它是否抖动。至于这个“动物”最终是否还在动,诗中未予指明,只是说:

2点半,患者移走。在一场殊死的搏斗后寂静降临,

这样的寂静像风暴后突出水面的礁石,黝黑而坚实。

不久前高度而密集的紧张,被逐渐稀释缓解掉。

这里的“移走”对应了“运到”,而“患者”仍然被称为“患者”,但他缺席了,或者消失了。他以自身的缺席或消失缓解了“不久前高度而密集的紧张”,置换了“这样的寂静”。他成了一个不存在的“动物”。如果认为只有医生才把病人视为动物,就会忽视病人自身感受的复杂性。在这里,病人之所以陷入动物式的处境,是因为他的身体处于接受医疗之中。换句话说,它已经失去了活力,失去了自我康复的功能,甚至失去了继续存活的可能性。就此而言,不仅医生把患者视为动物,病人也可能私下里把自己看成了动物。

把人视为动物淡漠了死亡的痛苦,并带来了艺术的突破,即非道德化。在中国这样一个伦理观念极其浓厚的社会里,非道德化的难度不言而喻。而韦白从诗歌层面对此做出了探索,正像王小波在小说领域所做的那样。从根本上说,诗人韦白对伦理观念的突破仍然得益于其医生的身份。性是伦理观念中最敏感的部位,韦白以其极具先锋艺术特色的新颖创制《瞬间》完成了性的非道德化。《瞬间》的最大特色是将连续的时间加以分解,使之空间化,并形成一个个聚焦点。即将每一个流逝的瞬间变成一个个清晰的画面,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如同放映录像时使连续的运动不断静止和定格一样。就此而言,这首诗确实吸取了影像文学的特点。与此相应的是,韦白以“这时”结构全诗,“这时”在诗中出现了三十九次,也就是说,这首诗写了三十九个画面,每一个画面都是一个瞬间。而这些瞬间合在一起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性爱活动。

在描写性爱活动的过程中,作者采用了多种富于艺术性的手法,将具体的细节,抽象的线条,以及复杂的隐喻结合在一起,从视觉、听觉、触觉等多个角度写出了性爱活动双方激情的碰撞与消解。首先,诗人将他所写的两个人命名为“他”和“她”,在整个汉语里,再也找不到比这两个字更精练而有代表性的词语了。“他”和“她”指的是所有成年男女,到了这个年龄,他们就必然会出现性活动。这种必然性和普遍性先于道德,这就预伏了以道德评判性活动的不合理性。其次,写性活动难免写到身体的隐秘部位。对此,韦白充分吸收了西方人体画的优势,写出了艺术而非色情,更非下流的人体。“这时他抓住她的左乳”,这是对女性身体的细节呈现;“这时他抓住两个圆和两个半圆”,“这时他分开两片薄薄的唇像个V字”,这是对女性身体的线条抽象;此外更多的是对身体部位的隐喻式描写,而且诗人坚持把身体放在性活动当中,突出身体存在的真实性、内心激情的夸张性(此时的夸张恰恰是真实),以及由性活动引发的幻觉(这种幻觉仍然是一种真实):

这时他看见马队前移这时她像圆规一开一合保持弹簧的惯性。这时什么撕破了就永远撕破这时旋涡越旋越深这时一个中心形成又迅速扩散一层层的涟漪在滚动在纠合。这时淹死的鱼张大嘴巴吸气这时一个漆黑的船体掉下很快下沉这时烧红的铁放进水里“嗤”的一声陡然降温。

在这节诗里,诗人用密集的比喻对性高潮做了精彩的演绎。其中的喻体马队、圆规、弹簧、旋涡、涟漪、鱼、船体、铁、水,如此等等,都是不可以道德评判的自然存在物。这些比喻意在表明性爱像这些喻体一样不可以道德评判。就此而言,这些富于才情的比喻表明《瞬间》不仅写出了艺术的人体,非道德的人体,而且写出了艺术的性爱,非道德的性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贯注重诗歌形式的韦白为何突然采用不分行的形式来写《瞬间》?而且,从这节诗来看,他的“这时”和她的“这时”起初有一个逐步融合的过程,随后是一连串的“这时”,甚至连标点符号也一并取消,这表明当时的动作是多么急骤。如果分行的话,性活动的这种连续性就会遭到中断,而有悖于艺术真实。

韦白另一个用新颖的手法书写人体的诗歌作品是《睡美人》,堪称《瞬间》的姊妹篇。但《睡美人》整体上是安静的,唯美的,没有任何人打扰或陪伴的。试引一节:

天鹅绒色的被单睡着了。她优美的线条睡着了。

轻轻的鼾声从她的鼻咽部呼出。四周的风

跟着她睡着了。她的胸脯朝上,隆起,

乳白的双乳是一对静息良久的小白鸟睡着了。

乳晕散开,如一枚扩大了的红色钱币睡着了。

两个乳房之间的洼陷处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

她琴键似的肋骨在凝脂下睡着了。她腋窝中的

狐臭睡着了。她迷魂药般的香水味探头探脑地

睡着了。

如果说《瞬间》中的动物是一对猛兽的话,那么,《睡美人》无疑是一匹安静的雌兽。这首诗用五节的篇幅来写睡美人的睡态,而且诗句活泼,富于变化。在这首以惠特曼式的列举为主要写法的诗歌中,一再显示着诗人的医生身份。如所引段落中的“鼻咽部”、“肋骨”、“腋窝”等。这节诗将睡美人放在被单与风所构成的安静环境中,细致描写了睡美人的鼾声、乳房、狐臭与香水味,可以说写出了触觉以外的所有感觉。之所以未写触觉,是因为它一出现就会破坏睡美人的氛围。我推测韦白这首诗可能受了布罗茨基《挽约翰·多恩》的影响。因为《挽约翰·多恩》正是以“睡”结构全篇的。尽管手法相似,韦白把所写的对象从死者变成了睡者,从而把挽歌变成了颂歌,仍然显示了他高超的吸收与转化才能。

人的地位可以被降格到何种程度?看看杀人犯就知道了。在杀人犯眼里,人甚至连动物都不如。换句话说,杀人犯是最不尊重生命的人,是同情与怜悯完全泯灭的人,是把活人变成尸体的人。试看《犯罪现场》的第一节:

尸体像敞开的果肉完全裸露。头歪斜着。

极度扭曲的脸部,倾诉着死者逝去的苦痛。

光洁的腿再也无法闭合,只好这样被动地

张开,喷吐出凉气。血快速地凝冻,

缓和着不久前还在激烈跳荡的空气。

综上所述,韦白所写的人形动物诗题材各异、主旨丰富,除了以上所述之外,还有皮影艺人以及驱赶他们的警察,破产者以及剩存的工人,城市建设中的被迫搬迁者,穿梭于城乡之间的打工者,寻欢作乐的旅行者,表面闪光而内心崩溃的歌者,如此等等。在《我每天走过这条街道》中,韦白写道:

……那个卧在医院

门前的草席上的人,是奄奄一息

的物体;那个站在治安岗亭边的

小伙子,是国家机器上戴着钢盔

的物体;我是频频移动在这两点

之间的幽灵般的物体。

这些诗从总体上揭示了当代人的动物化处境,韦白的诗歌也因此获得了一种内在的社会批判意识,贯穿着一种让人活得像人的呼声。

如前所述,在韦白诗中人与动物的界限是模糊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动物化处境,人与动物的界限之所以显得迷离难辨,不是因为我们缺乏相应的知识积累和评判标准,而是由于当代人的真实生存状况摧毁了所谓的知识和标准。当一个人在杀人犯的枪击下变成尸体的瞬间,人与动物以及非动物的界限如何分辨?然而,在任何时代里,诗人都是情感过剩的一群,这种过剩的情感必将唆使诗人频繁越界,但他们无意在人与动物以及非动物之间确定明晰的界线,而是倾向于将一切人化。

首先看一下《解剖标本》,诗中所写的是一个被制成标本的女人。在行文过程中,尽管诗人有意把它作为一个标本(即非动物)来写,“她也以一个完全/裸露的方式丧失了羞耻”。但最终诗人仍然察觉了其中保留着未泯的人性:

这个女人不能想象一种隐秘的天命

带着药水来到她的躯体内,

不能想象这一度光洁莹润的躯体,

在透明的玻璃后面居然像一捆橡皮,

拥有了魔鬼似的不朽(不再有凝脂

在皮下轻轻闷燃)。

在这里,诗人如同这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的代言人,表述了她被制成标本的不情愿,并用“不曾合上的眼睛”这个细节加以“证实”。在“魔鬼式的不朽”与“不再有凝脂在皮下轻轻闷燃”之间,更真实的显然是后者,这就从另一个角度表明了“不朽”的虚假性,也潜在地揭示了本诗的伦理主题。在《橱窗中的活体模特》中,诗人的视线从医院转向了商场。模特代表着城市文化的时尚性和商业文化的先锋性。可惜它拥有的只是尸体一般的静止:“她的眼睛长久地停住。她的嘴/一片哑默。”在“活体模特”的引领下,越来越多的城市人成了模特,或者过着模特一般封闭静止的生活:“走过去的人也一样,只是套子/更大些,像透明的方棺无从察觉。”公交车是城市生活的主要交通工具。它将不同的陌生人反复聚集在一起,而彼此默不做声,共同接受司机的引导:平安抵达或车毁人亡:

他们全都不知道

自己的命运在什么地方——

是红的、绿的、还是白的、

黑的,他们只是把自己交

出来,让车辆承载着

上坡、下坡、转弯

让自己随车辆摇晃——左倾、

右斜,或乖乖地倒在靠背上

感受一阵突如其来的加速

或减速。他们成了车辆的

一部分——车辆的内脏

此刻,他们像一个人的肠子

和肺,在身体的内部安静着

在《寂静的车厢》这首诗里,令我吃惊的是诗人把公交车比成了人的身体,而把车中的乘客比成了身体内的“肠子和肺”。也许只有医生才会有这种思维。《纸人的悲伤》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它以一种非人的形式(纸)体现了当代人普遍的内心状况,一种可复制、可传递的悲伤:“他不是人,他是一个人/的创造,他被创造成了/一个悲伤的纸人。”从这些诗歌来看,韦白无疑是个城市诗人。城市是他的栖身之地,也是他现实经验的发源地。也许正是由于对城市的敏感,韦白可以将公交车身体化,将城市内部的道路比喻成“回环的小血管”,甚至将棋子拟人化。在《活着的游戏》中,每个棋子都象征着某一类人:既被围又要去围其他棋子的棋子,被围死的棋子,牢牢地守护着自己位置的棋子。而诗人自己则是“没有被取消/而实际上已被你自己取消了的一粒奇怪的棋子”。

韦白作品中的另一类准动物是电子产品。二零零一年三月,韦白写了一首《电子熊》。作为一首准动物诗,“电子熊”其实是一种电子产品,一种仿真动物。这种仿真动物其实是“被动物”。因为它只能预先被设定好固定的程序,然后在人的操作下完成一个个固定的动作:

它只懂得要从一粒纽扣电池里吸取能量,

输入中央处理器。它的字典里只有“服从”,

“喜悦”,但没输入“反抗”。

由此可见,电子熊以及其他电子动物的特点就在于它的被动性。这种只知服从不会反抗的电子动物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许多当代人,特别是城市人的象征。写完《电子熊》之后,韦白用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了一个超文本,名字是《机器人δ的幸福生活》。同样是写电子产品,它与《电子熊》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从严谨的写实转向了想象性写实,也就是说,《机器人δ的幸福生活》是一部将文学想象力与电子科学融为一体的作品,既写出了机器人的人性,也写出了机器人的机械性。其次是所写的对象从普通的无名转向了具体的有名:δ。值得注意的是,韦白的两部长篇力作都是以一个符号命名的。正如诗中显示的,δ的“QQ名为老D”,而老D是韦白另一部长诗《老D的梦境》的主人公。δ与老D这两个符号在形体上十分接近鲁迅作品中的“阿Q”。最后是文本形式的变化。《电子熊》是以传统的诗歌形式写成的;而《机器人δ的幸福生活》则属于超文本,其中插入了实验记录、文本引用、日记、聊天记录、档案实录、会议记录、后记,如此等等。整个作品分成40节,每一节均以文章的形式排列,每一句用诗歌分行符号“/”加以间隔。总之,《机器人δ的幸福生活》在形式上有明显的实验性。正如作者所说的:“……《机器人δ的幸福生活》则是在小说和诗歌的边界上进行游走,力图打破其中的界线而创作的一部非诗又非小说,或者既是诗又是小说的边缘文本。”尽管作者强调此诗是对“异化”的抵制,但“非诗化”的倾向是比较明显的。也许正是出于对此的警觉,韦白从形式实验转向了“倾听诗歌内部的声音”。

在我看来,韦白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他视野开阔、能力全面、艺术均衡、文本多样、语言透明。视野开阔体现在他对当今国内诗歌与国际诗坛有全面的把握。能力全面主要体现在诗歌翻译、诗歌创作与诗歌随笔这三方面。韦白曾感叹外界只知道他是个诗歌翻译家,这自然说明韦白的翻译成就已得到了人们的认可。韦白是真正使诗歌翻译促进诗歌创作的诗人,而不是一个单纯的诗歌翻译家。我认为韦白的诗歌创作成就已经超越了他的诗歌翻译,至少他在众多伟大声音的间隙中找到了自己的音调。同时,他对自己的诗歌创作也有充分的自觉和清醒的认识,就此而言,韦白诗歌的最佳批评者其实是他自己。尽管韦白曾热心于形式创新,但他的作品总体上是均衡的。也就是说,韦白始终是一个注重现实经验的诗人,也是将现实经验与形式探索结合得较好的诗人。他的优秀作品无不注重自我与他者、社会变迁与内心感受的融合。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一时期,我侧重于对这世界的肌理进行分析,特别是在《制作》中,我把一些重要的结构和社会变态的现象作为解剖的对象,精确分析事物物理性层面上所附着的精神内涵或精神的投影,意在对事物的本体有所穿透和渗入。”由此可见,韦白善于将整个时代纳入自己的内心,并通过对词语的“装配”创造出形式各异的诗歌文本,从而把这个时代以及对它的感受客观而清晰地呈现出来。用他的话说,就是“努力打通主观与客观、现象与本质之间的屏障,使事物的存在更加趋于透明”。因此,通过韦白的诗歌,读者不仅能看出近些年来的社会变迁,而且可以看出人们内心世界的变化。就此而言,韦白为时代和时代心理留下了双重记录,在当代诗人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并不多见。韦白认为这个时代与过去的不同之处在于“事物不酝酿、不爆炸,不接近于圆熟后凋零/而是直接衰败、腐朽、消逝”。从这一点来说,韦白的诗可以视为衰败时代的证词。这种衰败并非物质的衰败,而是精神的衰败,或者说是由物质的速效增生导致的道德衰败。这在他最近所写的《乌有国》组诗里体现得更加集中。

韦白实质上是个抒情诗人,但他几乎没有写过一首空洞的抒情诗。曾为医生的经历、城市生活的氛围以及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使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客观型诗人。把事物还原到真实的层面,对事物进行肌理分析,这是韦白诗歌的基本特色,其实质是理性精神。韦白无疑是将西方诗歌中的理性精神引入中国当代诗歌并用它对自身的现实经验做出成功表达的诗人。从诗歌语言上来看,这种理性精神主要体现为精确、简洁、透明。据我所知,韦白没有写过一首晦涩的诗,其诗歌语言的透明性由此可见一斑。但是,韦白至今仍处于社会和诗歌的双重边缘位置,这既坚定了他从事诗歌创作的独立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他对社会和诗歌的悲观心理:“只有籍籍无名的你成为从来不存在的/众神所热爱的艺术,只有这首诗/无人传唱,在空中化作一缕滴水的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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