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时候的度德慧在乌江两岸方圆百把千米的几十个村子算得上是花中之花,可到二十多岁了没有一个媒人踏进她的家门,原因是有人说她作风不检点。这事把度德慧的父母急坏了。姑娘长得再好看也不能让她在家养老吧?后来父母便硬是把她嫁给刚死了女人的大她十岁的邝信诚。也许是前世的姻缘吧,度德慧嫁到邝家后不仅脚勤手快,不与别的男人勾眼耍皮,而且对男人对家庭巴心巴肝。就这样平平稳稳过了二十多年,一切都风平浪静了,现在突然钻出来一个双秀,把女人那平静的心又搅得翻江倒海。那天和男人一起到丁家坳村喝亲家丁老大六十岁寿酒回来,自己的魂魄就像被云带走了,被风吹跑了,被乌江水冲去了……双秀的影子总像一个幽灵在面前晃来晃去。
“孩子他娘,发生他有个想法,想给你说一声。”吃过早饭,邝信诚从大门进来,对坐在沙发上正在看电视的度德慧说。
“啥想法?他在公安局干得好好的,有啥想法?”女人把电视声音调小后问。
“不是啥想法,前两天他回来悄悄对我说,他想找个女人。”邝信诚转到供桌下面的抽屉里边翻边说。
“找女人就找噻,问我干啥。找到目标没有?”女人认为不是什么大事,又把电视声音调高。
“你不是他娘吗,这事当然要给你说一声。目标他倒是说了,就不知道别人愿不愿意?”邝信诚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线装本的黄皮书,在上面一边翻一边说。
“是后婚女人还是青头闺女?”女人侧了一下身子好奇地问。
“啥后婚青头的,他看上山下徐大根家的双秀了……”
“你说什么?他看上了双秀,他是吃错药了吧?”女人听到这里咔嚓把电视关了。
“我看你才是吃错药了,儿子三十多岁的人了,离婚也有半年多了,孩子还小。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找个人看看家有啥不行的,我们管这事干啥?”邝信诚把书合上回答。
“我不是不允许他再找一个,我是不同意他找双秀。”女人听说邝发生要想娶双秀,不知她想到哪里去了,立即站起来表示反对。
“为什么,你不是从丁家坳回来后一直在夸双秀姑娘不错,有孝心吗,怎么现在又变嘴脸啦?”邝信诚弄不明白女人为啥说翻脸就翻脸。
“这……你不是说双秀和我长的……两个像样的女人在这个家里像啥话?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笑话呢。”度德慧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来反对,只好用两人的相貌来搪塞。
“我看你是想的太多了,两人长得像样有啥笑话的?她双秀是你啥人?这事你就不要管了。”邝信诚觉得女人的理由有些荒唐,随便说了一句就出门走亲戚去了。
度德慧又一次因为双秀而心神不定。她想清理一下紊乱的思绪,可理了半天,还是像染缸里的乱麻,找不到头绪。她慢慢来到二楼卧室翻出邝发生给她买的绿花白底棉衣和郑正给她买的平底黑色皮鞋穿在身上。迷迷糊糊地一个人走出院子,离开村子,顺着村后通往山下丁家坳江边的泥巴路,独自来到丁家坳峡上面的岩子头上。在路边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来,呆呆地临空俯视着山下的丁家坳村,俯视着弯弯扭扭的飘带似的乌江水,俯视着乌江上来来往往小黑点似的船只。“哇……”突然,脚底下山路上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乖,别哭,娘背你回家。”婴儿的哭声过后,一个少妇边走边摇着背篮里的孩子从岩子头路口上来,少妇见有人坐在路边,瞟了一眼,独自走了。度德慧目送着少妇背上的孩子,一直到少妇影子的远去,她才把头再次转向山下。“哇……”少妇离去的方向又一次传来婴儿的哭声,这哭声把她带回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
“你说,这娃儿到底是谁的?”度德慧的母亲站在床边恶狠狠地瞪着度德慧吼道。
度德慧坐在床上,披着蓬松的黑发,怀里抱着刚生下的孩子,眼泪像村后山泉水一股股向外奔淌。无论老娘怎么叫骂,她除了眼泪还是眼泪。
“你说你这娃儿怀的,怎么到生了都没有发现?今天你不把这事说个明白,我把你母女俩一棒敲死在这床上。我背不起这个骂名,还不如和你们一起死了算了。”度德慧的母亲说着出门到厨房操起灶门前的吹火筒回到女儿身边就要向度德慧头上砸去。
度德慧的父亲赶来夺过婆娘手里的吹火筒:“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真要把她母子俩打死不成?”
“你这死老头子,平时就是你管教不严今天才出这种丢尽你度家八辈子底的事。你说,今天不打死她你到底要怎么办?你要等到天亮全村的人都知道你的姑娘生下私娃让他们戳你的脊梁骨是不是?你丢得起这人,我可丢不起。”老婆子双手叉腰把矛头转向老头子说。
老头子也觉得实在丢不起这个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说:“实在……我想……只好把娃儿拿出去丢了算了。”
“不!不!你们容不下这孩子,我就搬出去住岩洞。”
“呸!放你娘的糊屁!住岩洞,你就住到天上也封不住别人的嘴。老头子……就按你说的去做,拿出去丢在大路上,让别人拣去也好留她一条性命。”老婆子说着冷不防走过去夺过姑娘怀里的孩子砸在男人手里:“快去,丢远一点,等到天亮就来不及了。”
老头子抱着孩子,顺手拿了支手电筒出门走了。走到门外,孩子“哇”地又一次发出清脆的哭声。这哭声犹如晴天霹雳,把度德慧震的当场昏了过去……
“邝大嫂,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后山村一个远房兄弟媳妇从山下上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我……我想去趟县城,走累了,坐在这里休息一下。你从哪里来?”度德慧回过神来双手捋了捋头发随口说。
“我从丁家坳村来。”兄弟媳妇笑了笑从身边走过去。
度德慧见兄弟媳妇走远,她才双手扶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顺着三道拐、十八磐的山路一步一步向山下移动。当她路过徐大根家门口时,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把一双迷茫而深情的目光投向那紧闭的大门。她看着看着,不觉心里有些发凉,全身有些发抖。她希望大门突然打开,又担心大门打开后里面走出啥人来。她赶紧放快脚步,迅速离开这里,离开丁家坳村。然而她既希望又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她顺着江边栈道快要走出龙门峡时,前面走来一个人。她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又想见又不愿见的徐双秀。这叫啥?是缘分还是冤家?若说是缘分,为什么二十多年才相遇?如果是冤家又冤在哪里?当两人怀疑、惊讶、迷茫的目光碰在一起时,度德慧又一次找不到了头绪。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互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还是怀着坦荡心情的双秀先开口:“是邝大娘,你也进城?”
度德慧薄薄的嘴唇抖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双秀见对方不愿和自己搭话,独自偏着头,侧着身子从度德慧身边过去。
“等等。”双秀刚走过去,被度德慧突然叫住。
双秀停了一下,转身问对方:“邝大娘有啥事吗?”
“你一个人……娃儿呢?”
“哦,丢给他奶奶家了。”双秀心里有些犯糊涂,她问这干啥?
“哦,没事,你去吧。”度德慧说完自己先挪动了脚步。
度德慧揣着矛盾和愧疚闷闷不乐地来到县城十字路口,却不知道自己的脚步迈向何处。直走是进县政府,右拐是进公安局。自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从家里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县城,到底是来干什么?看邝发生?他是别人的儿子,自己作为一个后娘就这样话不说屁不放地来看啥?找郑正?找龙门县的一县之长?找他说啥?说啥他能相信?她站在街上既后悔又紧张,后悔自己不该来,紧张的是天色已暗淡下来,暮色即将来临。现在返回去不要说去后山村,就是到丁家坳村亲家母家也已经来不及了。她孤零零地站在街上,开始慢慢梳理着大脑里的思绪:今天自己为啥要出来?不就因为男人出门时提到双秀吗,如果不提到邝发生要娶双秀的事,自己会出来吗。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走进街对面的公用电话亭,从包里翻出一个电话号码,看着号码拨通了对方的手机:“喂,我是德慧……我就在政府大门斜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我……好吧。”她放下电话来到电话亭外面。不一会,郑正和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从政府大门出来。
“这是我妹子。”郑正来到度德慧面前对年轻人介绍说。
度德慧看了高个子年轻人一眼,点点头,没说话。她心里明白,郑正认自己做干妹子,一个是为了报答,一个是为了平衡。虽然家人把这件事看的有些自然,但自己觉得十分勉强。
“这是重庆来的兰花老板,叫王相。你别看他年轻,大学毕业刚两年就成了千万老板。”郑正又把年轻人介绍给度德慧。
度德慧不懂啥老板不老板的,她没有反应。
“我……我好像……我想起来了。你是徐大叔的闺女吧?怎么成了郑县长的妹子了?”王相摸着脑门想了想,像从迷糊的小巷中刚走出来似地看着女人说。
“你看你是啥眼神,我这妹子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老徐的闺女才几岁?”郑正表现得很坦然。
“啊,快五十?你不是徐大叔家的……太像了,这真是……”
“算了,别像不像的了。你去吧,明天早上你来我办公室,我有件事……晚饭你们就别等我了,我妹子来这里,我……你去吧。”郑正催促王相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兰花了?”王相走后,度德慧问郑正。
“我喜欢啥兰花,他是我重庆一个朋友的娃儿。他来找我……你还没吃饭吧,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有啥事边吃边说。”
“吃啥饭,中午我就出来,走了大半天的山路,现在脚都走疼了。”度德慧说。
度德慧跟在郑正后面,信步来到阳光酒店,找了一个雅间坐下来:“你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吧?这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进得来的。这里一顿饭少则一两百,多则一两千。你进趟城也不容易。我这个当哥子的也让你开开眼界。想吃点啥,你尽管说。”郑正说话十分慷慨……
郑正大学毕业后,度德慧就没有和对方单独在过一起。所以,今天从见到郑正那一刻起,女人心里一直咚咚乱跳,现在更是感到有些羞怯。
“我也没有到过这种地方,也不懂这儿的规矩。你随便点两个菜能吃饱肚子就行。”女人红着脸说。
“那好……小姐,点菜。”郑正向服务小姐打了个手势。
她看着对方点了一盘回锅肉,一碗腊肉炖红苕粉,一碗粗豆腐,另外点了盘虾。“这些菜要多少钱?”她觉得到这里吃饭有点太过了。
“百把块钱,怎么的,嫌菜不好?”郑正开玩笑问。
“我……”她想了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快吃吧,你走这么远的路也饿了吧。”郑正说着将一只虾送到对方碗里。
度德慧没有动碗里的虾,而是自己拣了几根红苕粉塞进嘴里。
“先吃虾,这虾新鲜,味道香甜。我说德慧哪,这么多年了,你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天你来,一定有啥要紧事吧。”郑正一边剥虾一边说。
度德慧壮了壮胆子说:“我……我是为双秀才来找你的。”
“为双秀,双秀有啥事?”郑正有些惶恐不安。
“我怀疑……双秀是……”度德慧的心“咚咚”地快要跳出来,实在不知道后面的话怎样说下去。
度德慧的话虽然只说了半句,但郑正从对方那为难、矛盾、羞怯的表情上看,已经知道对方要想说什么了。他吃惊地把度德慧打量了半天才说:“你说些什么呀?这怎么会……”
“我……我这也是猜测,到底她……”
“你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不会的,不会有那么巧的事。你就别胡思乱想了。”郑正嘴里这么安慰,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但愿……她……。”
“我看呐,这事就不要再说下去了。因为相像,就硬往那上面去想,如果……那还不闹天大的笑话?”郑正自己也弄不清楚这话到底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对方。
郑正在羊角村当知青时,度德慧正处在情窦初开、含苞待放之时,且身材细长,脸蛋白里透红,爱说爱笑,说笑中透出一股天真的挑逗,犹如果园里快要成熟的桃子,人人都想摘下来尝一尝;郑正身材伟岸,说话干脆有力,看人双目炯炯有神,全身每个毛孔都向女人散发出男人的青春与激情。两人见面不久便开始眉目传情,秋波不断,最后发展到……然而没过多长时间,郑正就被保送上了大学。几十年来他并没有彻底忘掉自己过去的事,闲下时偶尔也会浮现出过去的影子。就因为在那特殊的年代做了一件特殊的事情,两人第一次见到双秀心里就留下了不大不小的疙瘩。
“话虽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女人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双秀。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果你心里放不下这事,我想办法帮老徐一把。”郑正不想把这事再谈下去,只好用这种办法来安慰对方。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可是……发生提出来要娶双秀……你说这事我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因为这事我才进城……”
“啥,发生要娶双秀?”郑正又一次感到吃惊。
“你说这事……”
“我看……这事成。”郑正想了想镇定下来说。
“可我……到时候天天在一起,我担心……”
“你担心啥?发生的家在城里,他不可能把双秀娶到农村,啥天天在一起?双秀进了你邝家的门,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给双秀找了一个好人家,有啥不好的。”郑正想了想又问:“你说发生娶双秀,这事你们找人向双秀过话了吗?”
“现在还没有,只是发生到家里征求意见。”
“没过话,双秀同意吗?听说村里那个小伙子已经等她……”
“从我与双秀的接触上看,即使双秀喜欢沙焕,现在她也不会嫁给他。女人的心你不懂,我们女人心里多数时候是装的别人,很少装着自己的。”
“嗯,这话我信。双秀这孩子命苦啊,年轻轻地在个人问题上就受这么多挫折。”
“是啊,虽说这事……有时候我也为双秀一家子受那么多罪感到难过。”
“我听说徐大根经常看一些旧报纸旧杂志。我看呐,他是被这些东西害的,做起事来聪明一时糊涂一时。第一次把双秀嫁给尹家,他是想利用尹红文这座政治靠山来摆脱自己人生的不顺。结果怎么样?政治靠山是什么?他徐大根懂政治吗?政治靠山很多时候给自己带来的是灾祸。他吃够了苦头是不是?第二次嫁给吕大头,是因为老徐发财心切,以为有了钱就不受人欺负了。他不懂,有钱无势照样矮人一截,结果怎么样?几万块钱就让双秀走投无路,最后为了还债让双秀委身相许。金钱是什么?金钱往往又是加剧人生痛苦的催化剂。所以呀,双秀的遭遇,徐大根的遭遇,主要还是因为他正道不走走邪门,放弃自己老实巴交的本分,学别人找靠山,玩权钱交易所造成的。”
“你给我说这些干啥?我……你看外面飞雪了。”女人看着窗外灯光下飘浮的雪花说。
“是啊,冬天早来了,这场雪也早该来了。你看时间不早了,我是不是在这酒店给你开个房间住下来?”
“算了,我去发生那里,我来县城不让发生知道,他们会……”
“那行,我还要去看看重庆来的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