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退之作《蓝田县丞厅壁记》,柳子厚作《武功县丞厅壁记》,二县皆京兆属城,在唐为畿甸,事体正同,而韩文雄拔超峻,光前绝后,以柳视之,殆石武砆之与美玉也。莆田方崧卿得蜀本,数处与今文小异,其“破崖岸而为文”一句,继以“丞厅故有记”,蜀本无而字。考其语脉,乃“破崖岸为文丞”是句绝。文丞者,犹言文具备员而已,语尤奇崛,若以丞字属下句,则既是丞厅记矣,而又云“丞厅故有记”,虽初学为文者不肯尔也。此篇之外,不复容后人出手。侄孙倬,顷丞宣城,后生颇有意斯道,自作《题名记》示予。予晓之曰:“他文尚可随力工拙下笔,至如此记,岂宜犯不韪哉!”倬时已勒石,深悔之。近日亦见有为之者,吾家孙侄多京官调选,再转必为丞,虑其复有效尤者,故书以戒之。
【译文】
韩愈著有《蓝田县丞厅壁记》,柳宗元写有《武功县丞厅壁记》。蓝田、武功两县都是京兆属地,在唐代都属京城的范围。韩、柳二人的文章所写的基本情况大致相同,而韩愈的文章雄拔超峻、空前绝后。柳宗元的文章与之相比相差甚远,如同石头与美玉之别。莆田(今属福建)人方崧卿得到蜀本柳文,有几处与今天见到的有差别,其中有“破崖岸而为文”一句,后面接着是“丞厅故有记”,蜀本中此句没有“而”字。仔细考察上下文的意思,应当是“破崖岸为文丞”,在“丞”字处断句。文丞,犹言文具备员,此语奇崛,若将“丞”字断在下句,就成了丞厅记了。然而这里接着又说“丞厅故有记”。即使初学写文章的人也不会这样做。除此篇之外,其他各篇就没有必要改动了。我的侄孙洪倬,很快将去宣城作县丞,他很有兴趣仿效韩愈等人写厅壁记之举,于是写了一篇《题名记》交我改正。我告诉他说:“其他的文章都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下笔去写,至于写这样的文章就得谨慎,怎么能够轻易地冒天下之不韪呢!”我说这样的话时,他已经把《题名记》刻之于石碑之上了。对此,他也深感后悔。近来我又见到有这样做的人。我洪家侄孙多为京官调选,如再改调必定作丞,我担心还会有人这样仿效,所以书之如此,用以告诫。
钱武肃三改元
【原文】
欧阳公《五代史》叙《列国年谱》云:“闻于故老,谓吴越亦尝称帝改元,而求其事迹不可得,颇疑吴越后自讳之。及旁采诸国书,与吴越往来者多矣,皆无称帝之事。独得其封落星石为宝石山制书,称宝正六年辛卯耳。”王顺伯收碑,有《临安府石屋崇化寺尊胜幢》云:“时天宝四年岁次辛未四月某日,元帅府府库使王某。”又《明庆寺白伞盖陀罗尼幢》云:“吴越国女弟子吴氏十五娘建。”其发愿文序曰:“十五娘生忝霸朝,贵彰国懿。天宝五年太岁壬申月日题。”顺伯考其岁年,知非唐天宝,而辛未乃梁开平五年,其五月改乾化,壬申乃二年。梁以丁卯篡唐,武肃是岁犹用唐天祐,次年自建元也。《钱唐湖广润龙王庙碑》云:“钱镠贞明二年丙子正月建。”《新功臣坛院碑》、《封睦州墙下神庙敕》,皆贞明中登圣寺磨崖,梁龙德元年,岁次辛巳,钱镠建。又有龙德三年《上宫诗》,是岁梁亡。《九里松观音尊胜幢》:“宝大二年岁次乙酉建。”《衢州司马墓志》云:“宝大二年八月殁。”顺伯案,乙酉乃唐庄宗同光三年,其元年当在甲申。盖自壬申以后用梁纪元,至后唐革命,复自立正朔也。又《水月寺幢》云:“宝正元年丙戌十月,具位钱镠建。”是年为明宗天成。《招贤寺幢》云:“丁亥宝正二年。”又小昭庆金牛、玛等九幢,皆二年至五年所刻。贡院前桥柱,刻宝正六年岁在辛卯造。然则宝大止二年,而改宝正。宝正尽六年,次年壬辰,有天竺《日观庵》经幢,复称长兴三年八月,用唐正朔,其年三月,武肃薨。方寝疾,语其子元瓘曰:“子孙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于是以遗命去国仪,用藩镇法,然则有天宝、宝大、宝正三名,欧阳公但知其一耳。《通鉴》亦然。自是历晋、汉、周及本朝,不复建元。今犹有清泰、天福、开运、会同(系契丹年)、乾祐、广顺、显德石刻,存者三四十种,固未尝称帝也。
【译文】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记述《列国年谱》说:“过去传闻,说十国时期的吴越也曾经称帝改元,但找不到有关其称帝改元的具体事实,我很怀疑这是吴越后人因避讳不记其事。后来又查阅同时各国的史书,与吴越交往的记载虽然不少,但都未记吴越称帝之事。唯独见到了吴越在封陨石为宝山石的制书中,有‘宝正六年辛卯’的记载。”王顺伯广收各种碑刻,其中有《临安府石屋崇化寺尊胜幢》石刻一方,碑文中说:“天宝四年辛未四月某日,元帅府库使王某。”另外,在《明庆寺白伞盖陀罗尼幢》石刻碑文中记载:“吴越国女弟子吴氏十五娘建。”碑文在其发愿部分的开头说:“十五娘生子霸朝,地位尊贵、德行良美。天宝五年壬申月日题。”据王顺伯考证,这里所书的“天宝”,不是唐玄宗时期的天宝,这里所说的辛未年,是后梁太祖开平五年。这一年五月,改年号为乾化,壬申即就是乾化二年。后梁太祖朱温在丁卯年废唐自立。这一年钱钅翏仍采用唐哀宗天年号,第二年才宣布改元,采用自己的年号。据《钱唐湖广润龙王庙碑》记载:该庙为“钱钅翏贞明二年丙子正月建”。《新功臣坛院碑》、《封睦州墙下神庙敕》,这两块石刻都是贞明年间中登圣寺的磨崖,是梁末帝龙德元年辛巳,钱钅翏所建。此外,还有龙德三年的《上宫诗》。这一年后梁为后唐所取代。《九里松观音尊胜幢》里载有“宝大二年乙酉建”。《衢州司马墓志》里也有“宝大二年八月殁”的记载。王顺伯认为乙酉就是后唐庄宗同光三年,同光元年应在甲申。这是因为自壬申以后使用后梁的年号。直到后唐建立,李存勖才自建年号。还有,《水月寺幢》石刻中载有:“宝正元年丙戌十月,具位钱钅翏建。”这一年为后唐明宗天成元年。《招贤寺幢》又记有“丁亥宝正二年。”还有小昭庆金牛,玛瑙等九幢石刻,都是宝正二年至五年所刻。贡院前桥的柱上,刻有宝正六年辛卯造。然而,据记载,宝大只有两年,后改年号为宝正。宝正总共六年,第二年壬辰年,在天竺《日观庵经幢》上,复称长兴三年八月,用的是后唐年号,这年三月,钱钅翏病死,谥号武肃。还在钱钅翏开始患病卧床不起的时候,对他的儿子元说:我钱氏子孙要好好事奉中原王朝,不要因中原王朝易姓改号而废了事奉之礼。于是根据钱钅翏的遗命,取消了朝廷的仪制,重新采用藩镇的仪制。就这样,吴越先后有过三次改元,年号分别为天宝、宝大、宝正,而欧阳修只知道其中的一个,《资治通鉴》也是这样。自此以后,历经后晋、后汉、后周及宋朝建立,吴越不再改元。而今尚见有清泰、天福、开运、会同,但均系契丹年号。乾、广顺、显德石刻三四十种,从未见载有吴越称帝之事。
黄庭换鹅
【原文】
李太白诗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盖用王逸少事也。前贤或议之曰:“逸少写《道德经》,道士举鹅群以赠之。”元非《黄庭》,以为太白之误。予谓太白眼高四海,冲口成章,必不规规然,旋检阅《晋史》,看逸少传,然后落笔,正使误以《道德》为《黄庭》,于理正自无害,议之过矣。东坡雪堂既毁,绍兴初,黄州一道士自捐钱粟再营建,士人何颉斯举作上梁文,其一联云:“前身化鹤,曾陪赤壁之游;故事换鹅,无复《黄庭》之字。”乃用太白诗为出处,可谓奇语。案张彦远《法书要录》,载褚遂良右军书目,正书有《黄庭经》云。注:六十行,与山阴道士真迹故在。又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云,“武后曝太宗时法书六十余函,有《黄庭》。”又徐季海《古迹记》“玄宗时,大王正书三卷,以《黄庭》为第一。”皆不云有《道德经》,则知乃《晋传》误也。
【译文】
李白所写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这是借用王羲之的遗事。前代贤人中,有的这样议论说:“王羲之写《道德经》,道士们举鹅群相赠。”原不是《黄庭经》,认为这是李白的一种误述。我是这样认为:李白学识渊博、眼界开阔,出口成章,必然不是那么拘拘束束。我随即查阅《晋史》,读王羲之传,然而该传的最后落笔处,正好是误将《道德经》写成了《黄庭经》。按道理来说,李白如此写对诗意并无损害,议论之人不免有些刻意挑剔。苏东坡的雪堂遭毁后,绍兴初年,黄州有一道士自己捐钱捐粮重新建造,士人何颉斯举作上梁文,其中有一联语说:“前身化鹤,曾陪赤壁之游;故事换鹅,无复《黄庭》之字。”就是采用李白诗中的说法,可以说是运用奇妙。根据张彦远的《法书要录》,所载褚遂良书法目录,也有《黄庭经》一篇。并注释说:共六十行,与山阴道士真迹故在。另外,武平一的《徐氏法书记》中说:“武则天把太宗时的六十多件书法晒于阳光之下。内有《黄庭经》一件。”还有徐季海的《古迹记》中记载:“玄宗时,存有王羲之书法三卷,以《黄庭经》为第一。”上述著作里都不说所书的《道德经》,由此可知,《晋书》中《王羲之传》所记有误。
宋桑林
【原文】
《左传》:“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注,《桑林》者,殷天子之乐名。“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及著雍疾,卜《桑林》见。荀偃、士匄欲奔请祷焉,荀不可。”予案《吕氏春秋》云:“武王胜殷,立成汤之后于宋,以奉桑林。”高诱注曰:“桑山之林,汤所祷也。故使奉之。”《淮南子》云:“汤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许叔重注曰:“桑山之林,能兴云致雨,故祷之。”“桑林”二说不同。杜预注《左传》不曾引用,岂非是时未见其书乎?
【译文】
《左传》记载:“宋襄公宴请晋侯于楚丘,提议奏《桑林》。”书中注释说:《桑林》,殷商天子乐曲名称。又说:“舞师举《旌夏》之舞题,晋侯恐惧而退避。后来在回归途中,刚到著雍这个地方,晋侯就病了,从占卜的征兆里看见桑林之神,荀偃、士匄要返回宋国请求祈祷,荀不肯。”据《吕氏春秋》记载:“周武王灭商之后,封成汤的后人于宋,让他们世代事奉桑林。”高诱注释说:桑山之林,是成汤祈祷的地方,所以让他们供奉。《淮南子》一书中说:“过去成汤遇到旱灾,亲自来到桑山之林祈祷。”许慎注释说:“桑山之林,能兴云播雨,所以天子要来这里祈祷。”“桑林”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是乐曲名,一种认为是商王祈祷的地方。杜预所注释的《左传》,没有引用《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的说法,难道是当时没有见到这些著作吗?
冯夷姓字
【原文】
张衡《思玄赋》:“号冯夷俾清津兮,棹龙舟以济予。”李善注《文选》引《青令传》曰:“河伯姓冯氏,名夷,浴于河中而溺死,是为河伯。”《太公金匮》曰:“河伯姓冯名修。”《裴氏新语》谓为冯夷。《庄子》曰:“冯夷得之以游大川。”《淮南子》曰:“冯夷服夷石而水仙。”《后汉·张衡传》注,引《圣贤冢墓记》曰:“冯夷者,弘农华阴潼乡堤首里人,服八石,得水仙,为河伯。”又《龙鱼河图》曰:“河伯姓吕名公子,夫人姓冯名夷。”唐碑有《河侯新祠颂》,秦宗撰,文曰:“河伯姓冯名夷,字公子。”数说不同,然皆不经之传也。盖本于屈原《远游》篇,所谓“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前此未有用者。《淮南子·原道训》又曰:“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霓。”许叔重云:“皆古之得道能御阴阳者。”此自别一冯夷也。
【译文】
东汉张衡在《思玄赋》里说:“号冯夷俾清津兮,棹龙舟以济予。”李善在注释《文选》时引用《青令传》说:“河伯本姓冯,名夷,在河里洗澡时溺水而死,因此叫河伯。”《太公金匮》里说:“河伯姓冯,名修。”《裴氏新语》里也说河伯为冯夷。《庄子》一书里记载:“冯夷得之以游大川。”《淮南子》一书认为:“冯夷服用夷石而成了水仙。”《后汉书·张衡传》的注文中引用《圣贤冢墓记》说:“冯夷,是弘农华阴潼乡堤首里人,服用了八种药石,成为了水仙,叫做河伯。”又《龙鱼河图》一书中说:“河伯姓吕,名公子,夫人姓冯,名夷。”唐碑刻里有《河侯新祠颂》一方,秦宗所撰,碑文说:“河伯姓冯,名夷,字公子。”以上各种说法,存在很多差别,然而都没有确凿可靠的根据。大概都是本于屈原《远游篇》里所说的“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之句。在此之前,未见有这种说法。
《淮南子·原道训》又说:“冯夷、大丙能御风腾飞,乘云车,直入云霄。”许慎认为:“这些都是古时修能驾御阴阳得道成仙的人。”这里所说的冯夷,不是前面所说的河伯冯夷,当是另一个冯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