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人材,自可给一世之用。苟有以致之,无问其取士之门如何也。今之议者,多以科举经义、诗赋为言,以为诗赋浮华无根柢,不能致实学,故其说常右经而左赋。是不然。成周之时,下及列国,皆官人以世。周之刘、单、召、甘,晋之韩、赵、荀、魏,齐之高、国、陈、鲍,卫之孙、宁、孔、石,宋之华、向、皇、乐,郑之罕、驷、国、游,鲁之季、孟、臧、展,楚之斗、申、屈,皆世不乏贤,与国终毕。汉以经术及察举,魏、晋以州乡中正,东晋、宋、齐以门地,唐及本朝以进士,而参之以任子,皆足以尽一时之才。则所谓科目,特借以为梯阶耳。经义、诗赋,不问可也。
【译文】
一代的人才,自然可以满足一代之使用。只要能够招揽人才,不必计较采取什么样的途径和方法。当今以经义、诗赋取士,有人认为诗赋浮华无根底,不能选拔具有真才实学的士人,因而往往推崇经义而贬低诗赋。实际上,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从西周初年直至战国时代,官员都是世卿世禄制,即世袭制。周朝的刘氏、单氏、召氏、甘氏,晋国的韩氏、赵氏、荀氏、魏氏,齐国的高氏、国氏、陈氏、鲍氏,卫国的孙氏、宁氏、孔氏、石氏,宋国的华氏、向氏、皇氏、乐氏,郑国的罕氏、驷氏、国氏、游氏,鲁国的季氏、孟氏、臧氏、展氏,楚国的斗氏、申氏、屈氏等著名家族,都是世代不乏贤才,直至其国覆亡。汉代以经术及察举,魏、晋时代以九品中正制,东晋、南朝以门第,唐朝及本朝以进士取士,并且参用因父兄的功绩,得保举其子弟授予官职的任子之法。这些方法都足以取尽一世之才。由此可见,所谓的取士科目,只不过是被用来作为阶梯而已!至于说是以经义为主,还是诗赋为主取士,可以不必过多地去追究。
王逢原
【原文】
王逢原以学术,邢敦夫以文采,有盛名于嘉祐、元丰间。然所为诗文多怨抑沉愤,哀伤涕泣,若辛苦憔悴不得其平者,故皆不克寿,逢原年二十八,敦夫才二十。天畀其才而啬其寿,吁,可惜哉!
【译文】
王逢原以学问,邢敦夫以文采,在仁宗嘉佑、神宗元丰年间享有盛名。然而,他们所作的诗文,多怨抑沉闷、哀伤含愤,好像是辛苦憔悴却没有得到公正待遇,因而心神不宁,牢骚满腹,结果这两个人都未得长寿,王逢原活了二十八岁,邢敦夫只活了二十岁。老天赐给他们非凡的才气却舍不得给他们寿命,多么令人痛惜啊!
吏文可笑
【原文】
吏文行移,只用定本,故有绝可笑者。如文官批书印纸,虽宫观岳庙,亦必云不曾请假。或已登科级,见官台省清要,必云不曾应举若试刑法。予在西掖时,汉州申显惠侯神,顷系宣抚司便宜加封昭应公,乞换给制书。礼寺看详,谓不依元降指挥于一年限内自陈,欲符下汉州,告示本神知委。予白丞相别令勘当,乃得改命。淳熙六年,予以大礼恩泽改奏一岁儿,吏部下饶州,必欲保官状内声说被奏人曾与不曾犯决笞,有无剪剌,及曾与不曾先经补官因罪犯停废,别行改奏,又令供与予系是何服属。父之于子而问何服属,一岁婴儿而问曾与不曾入仕坐罪,岂不大可笑哉!
【译文】
正式公文的来往,有统一规定的格式,因而有极为可笑的。如文官批写印纸,即使是提举宫、观、岳、庙等事务的闲散官员,也一定要说“不曾请假”,有些人已经科举及第、现任政府要职,却一定要说不曾应举及考试刑法。我在中书省任职时,汉州(今四川广汉)申奏:本州的显惠侯神,近来由宣抚使司临时加封为昭应公,请求换成皇帝下发正式的制书。礼部和有关的寺卿审定,说显惠侯神未依原先颁布的诏令在一年的期限内自行申诉,因而准备将公文发往汉州,告示本神知道。我向丞相建议重新审核,才得以改下制书。宋孝宗淳熙六年(1167年),我因为大礼恩泽,改奏一岁的儿子为官,吏部却将公文发往饶州,要求在保官状内必须说明被奏人是否曾被判处答刑,是否受过剪发刺字的处罚,及是否在此前已经补官却因罪被免,要求就此另行改奏;吏部还要求被奏人说明与我是什么亲属关系。我们是亲父子而吏部却问我们是何种亲属关系,我的儿子是个一岁的幼婴,而吏部却问他是否曾做官犯罪,这岂不令人笑破肚皮?
靖康时事
【原文】
邓艾伐蜀,刘禅既降,又敕姜维使降于钟会,将士咸怒,拔刀斫石。魏围燕于中山既久,城中将士皆思出战,至数千人相率请于燕主,慕容隆言之尤力,为慕容麟沮之而罢。契丹伐晋连年,晋拒之,每战必胜。其后杜重威阴谋欲降,命将士出陈于外,士皆踊跃,以为出战,既令解甲,士皆恸哭,声振原野。予顷修《靖康实录》,窃痛一时之祸,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数十万,曾不能北向发一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虎旅云屯,不闻有如蜀、燕、晋之愤哭者。近读《朱新仲诗集》,有《记昔行》一篇,正叙此时事。其中云:“老种愤死不得战,汝霖疽发何由痊?”乃知忠义之士,世未尝无之,特时运使然耳。
【译文】
曹魏大将邓艾攻打蜀汉,后主刘禅投降后命令姜维向魏将钟会投降,将士们无不切齿痛恨,以致拔刀斫石。十六国时期,魏国长期围困燕国的中山郡(今河北定县),城中的将士们都渴望出战,数千人向燕王请战,慕容隆求战心尤切,结果都被慕容麟所拒绝,只得作罢。五代时,契丹人连年攻打后晋,晋人奋起抵抗,每战必胜。后来,元帅杜重威阴谋降敌,命将士们出营列阵,晋军士气高昂,决心与敌人决一死战,及至杜重威下令放下武器投降,军士皆放声痛哭不止,哭声震动原野。我在编纂《靖康实录》时,私下里对靖康之难感到万分痛心,大宋朝作为一个堂堂大国,拥兵数十万,竟然不能向北方的金国发一箭,俘获一个敌兵,竟然是端坐都城,束手待毙!几十万精兵强将云集京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祖国惨遭蹂躏,以致国破家灭,没有谁听说过他们之中有人因此而象蜀、燕、晋的将士那样痛哭流涕的。不久前,我读《朱新仲诗集》,看到其中《记昔行》一诗,正是叙述此事的。诗中说:“老种(指种师道)愤死不得战,汝霖(宗泽字)疽发何由痊?”乃知忠义之士,世上并不是没有,只是时运让他们如此而已。
并韶
【原文】
梁武帝时,有交趾人并韶者,富于词藻,诣选求官,而吏部尚书蔡撙以并姓无前贤,除广阳门郎。韶耻之,遂还乡里谋作乱。夫用门地族望为选举低昂,乃晋、宋以来弊法,蔡撙贤者也,不能免俗,何哉?
【译文】
南朝梁武帝时,交趾(今越南)人有个名叫并韶的,富于词藻,才能非凡。他来到吏部请求给予官职,吏部尚书蔡撙鉴于姓并的人没有前辈人做官的,便任命他为广阳门郎。并韶感到这是一个耻辱,于是回归故里,准备起兵反叛。众所周知,以门第和家族声望的高低来决定选举等级高低,乃是东晋、刘宋以来的弊法,蔡撙是位贤者,却不能摆脱其影响,这是什么原因呢?
谶纬之学
【原文】
图谶星纬之学,岂不或中,然要为误人,圣贤所不道也。眭孟睹公孙病己之文,劝汉昭帝求索贤人,襜以帝位,而不知宣帝实应之,孟以此诛。孔熙先知宋文帝祸起骨肉,江州当出天子,故谋立江州刺史彭城王,而不知孝武实应之,熙先以此诛。当涂高之谶,汉光武以诘公孙述,袁术、王浚皆自以姓名或父字应之,以取灭亡,而其兆为曹操之魏。两角犊子之谶,周子谅以劾牛仙客,李德裕以议牛僧孺,而其兆为朱温。隋炀帝谓李氏当有天下,遂诛李金才之族,而唐高祖乃代隋。唐太宗知女武将窃国命,遂滥五娘子之诛,而阿武婆几易姓。武后谓代武者刘,刘无强姓,殆流人也,遂遣六道使悉杀之,而刘幽求佐临淄王平内难,韦武二族皆殄灭。晋张华、郭璞,魏崔伯深,皆精于天文卜筮,言事如神,而不能免于身诛家族,况其下者乎!
【译文】
以文字、图画、星相等术数预卜吉凶祸福的图谶星纬之学,虽然也有偶而言中的时候,但是更多的则是使人误入歧途,因而不为圣贤所道及。眭孟看到“公孙病己”之文,劝汉昭帝求索贤人,禅让帝位,却不知此谶应验在宣帝身上,眭孟因此被诛。孔熙先知道宋文帝将祸起萧墙,江州当出天子,因此谋立江州刺史彭城王刘义康为帝,却不知此谶应验在孝武帝刘骏身上,孔熙先因此被杀。“当涂高”之谶,汉光武帝刘秀以此诘问公孙述,袁术、王浚都自以为姓名或父亲的字应验,结果自取灭亡,而其兆实为曹操的魏国。“两角犊子”之谶,周子谅以此弹劾牛仙客,李德裕以此影射牛僧孺,而其兆实为朱温。隋炀帝听说李氏当有天下,于是诛杀了李金才一族,而最终却是唐高祖李渊取代隋朝。唐太宗知武氏女子将篡夺李唐的江山,于是大量地处死姓武的女子,而武则天几乎使李家的江山改换了主人。武则天认为取代武周的乃是刘氏,而刘姓没有强有力的人物,估计大概是流民,于是派六道使者将他们全部杀掉,而最后却是刘幽求帮助临淄王李隆基平定内难,韦、武二族都被诛灭。晋代的张华、郭璞,北魏的崔伯深,都精通天文卜筮,料事如神,却不能保护自己的身家避免满门抄斩的命运,何况有不少人的占卜术数还不如他们呢!
真假皆妄
【原文】
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故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即江山”、“身在画图中”之语。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杉松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
【译文】
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看到的人必定要说其景色优美如画,因此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即江山”,“身在画图中”等句子。至于画作之妙,人们叹服之余,仍觉言犹未尽,于是又说画得很逼真。如杜甫的“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杉松冷”,“兼疑菱荇香”等诗句都是这样。以真为假,以假为真,都是虚妄的境界。人生在世,万事无不如此,哪里是只限于艺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