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暖阳融化了庭院里的积雪,有些寒冷,涟漪将披风轻轻披在我的身上,仔细地系好,蹙着眉道:“这融雪的日子呀,可是最冷的。你大病初愈的,就别站在这个风口了。”院上的松柏渐露出些许的青翠,给人心中添了不少暖和。
我停下脚步望向练功房的位置,道:“这些日子没去练功房,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生气。”
涟漪笑了下,将我按在椅子上,给我倒了杯热茶,笑道:“现如今徐家公子护着咱们,那么些个老怪物哪能找我们麻烦。这些时候,你没发现这日子呀,可是过得愈发地舒心了。”涟漪说完还伸着个懒腰,看了一眼我,道:“现在就连玲姐看到我都不像以前那样放肆了,这徐公子可真是神了,几句话便把这整个戏班子驯服成这样。”
我起身脱去披风,说:“纨绔子弟,有什么好的。你受他的庇护,你就继续待在这儿吧,我来这儿是学戏的,我去练功房了。今儿个,我就搬回宿舍住去。”
“打我自小长来,见过的就属你最傻。去吧,去练功房让那个老怪物糟蹋你,晕在雪地里,可没人扶你去。”涟漪白了我一眼,将原先倒给我的热茶喝掉,道:“我们来这儿是学戏的不错,但这学戏呀,也不能被那些人又打又骂的。”
我不作声,安静地打开门向练功房走去。涟漪骂了一句,追上来继续将披风披在我的身上,骂道:“都说这融雪的天可冷极了,你偏要出来,你可真是不作死不成活啊。”说完,她拉着我走向练功房。
我微笑着看向她,她撇了撇嘴,说:“待会儿被那个老怪物处置,我可忍得住,你就自求多福吧。”
练功房一切如旧,众人仍旧忙碌着。几个师傅拿着小皮鞭来来回回地踱步,不时地抽向犯错误的人身上。我们推开门的时候,他们这才停下动作,诡异地看着我们。李师傅抽着旱烟站了起来,骂道:“都不练功?是等着挨板子吗?”
众人回过神又开始忙碌起来,我和涟漪站在门边,仿若是一个陌生人。李师傅似乎也发现了我们,他轻轻将旱烟袋放在案几上,笑着向我们走来,涟漪握紧我的手,我感觉到从她手中传来的一阵湿热。
“您怎么来练功房了?”李师傅上下打量了我一圈,跟身边的人说:“把我坐的太师椅搬来,这样金贵的身子怎能站着呀。”一直跟在李师傅身边的小厮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李师傅回头瞪了他一样,愠怒道:“耳朵莫不是长了茧子,连我的话都听不清了?”
小厮‘喏’了一声,跑着搬来了太师椅,放在我的后面。我看着李师傅,默不出声。涟漪握着的手微微松了下,我感觉到她的肩膀放松了些许。
李师傅上前将我按在太师椅上,命小厮道:“沏杯上好的龙井。”说完后,他看向我,端过小厮递来的茶水,塞在我的手上,满脸堆笑地说:“您坐好喝好,且看我们这群戏子是如何训练的吧。”说完后,他转身走向那群正在训练的梨园戏子们。
涟漪冷笑道:“这老怪物看样子也是个畏惧权贵之人。有徐公子在,我们也就不怕他来欺负咱们。”我起身将茶水递给涟漪,她微微一愣,低着嗓子骂道:“真是发了神经,享福的日子不过,偏要去过那些不见天日的时候。”
我不搭理她,径直走向李师傅,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李师傅回头,默然地看着我。众人诧异地看着我和涟漪,竟也忘记了练功。涟漪冲上前来扶我,却被我轻轻地推开了,她低下身子在我耳边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来这里是为了学戏。什么徐公子不徐公子的我一概不认识。望师傅好意调教于我,墨音感激不尽。”说完后,我伏在地面上磕了两个响头,在众人的唏嘘声中,我听见李师傅又点燃了旱烟袋,他站在了我的面前。
“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他低着声音说。
我轻轻将头抬高,他端详了一阵子又继续说道:“小模样长得倒好,只可惜生了一副傲骨,把手伸出来我瞧瞧。”我轻轻将手伸出,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低下身子冷笑着,我感觉到丝丝的寒风从我背后袭来,禁不住一阵颤抖。
他从身后取出旱烟袋,轻轻将烟灰掸在我的手上,一阵锥心的灼热感袭来,我紧紧皱起了双眉,涟漪蹲下身子扶住我,却也是爱莫能助。
李师傅将旱烟袋里的烟丝倒干净后,起身交给身边的小厮,道:“这是作为你叛班后的惩罚,若是再有下次,可便不是这样简单了。”说完后,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交待身旁另一名年老的师傅道:“将她关在黑屋子里,饿个两天。”
“你就不怕徐公子找你算账?”涟漪在一旁趾高气扬地说。+
-李师傅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涟漪,笑道:“您是徐公子那边的人,老朽自是不敢得罪。可她刚刚明确地说了并不认识徐公子。您要是想管闲事,我劝您还是省着点力气,趁现在还能享福,就多享点儿福吧。”
涟漪上前一步刚还想为我争辩点什么,我拦住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涟漪怒视着李师傅,道:“既要让她受罚,倒不如我也受罚吧,还是我拉她叛班的呢。”
李师傅诧异地看着她,捋捋花白的胡须,道:“您可是有徐公子当靠山,老朽不敢得罪。”
“什么徐公子,让他见鬼去吧。”涟漪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总不能让我这傻姐妹被关进那阴冷的黑屋子吧。”
“还真是姐妹情深呀。”玲姐拍着手悠悠然地从众人身后走出,斜视了我们一眼,道:“休要在这演这种没人看的戏码。”
涟漪起身将披风披在我的肩上,然后用她雪白色的手绢轻轻绑住我的手,刚要走出练功房的时候,班主神色匆匆地走进门来,与走在我们前头的小厮撞成一团,他边骂着边从地板上爬起来,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满脸掐媚地说:“墨音姑娘,涟漪姑娘,贵客临门啊。”
涟漪眼前一亮,惊喜道:“莫不是徐公子来访?”
黄班主拍了一下手,笑道:“真是呀。现如今在前厅候着呢,点名要见两位。”兴许是看到了我和涟漪的狼狈相,又蹙着眉头问:“这是怎么了?”
涟漪回头看了眼李师傅,向黄版主福了一福,道:“刚在这里受到欺凌,才燃完的烟丝儿便炽热滚烫地倒在人家手心里。现如今又打发我们去黑屋子关禁闭了。请班主代我们姐俩去回了徐公子,就说我们姐妹不能当面与他道谢。”
黄班主蹙着眉看了眼我手心的伤口,刚想发作,一个小厮跑来,在他身旁说道:“班主,少爷让警察厅给扣了。”黄班主微微一愣,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我们刚想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黄班主一把将我拉住,说:“现如今只有你俩可以救天恩了。”
我轻轻推开黄班主的手,道:“我们初来乍到的,连您都没法的事,我们怎么会有那个能耐。”
涟漪冷笑着看向黄班主:“是要让我们去求徐公子帮助吧。”
黄班主满脸堆笑,道:“还是涟漪姑娘聪明。”
“我们还得去小黑屋呢。若不去,人家可不让我们学戏。”涟漪微微一笑,不管我在她身边如何使劲地拉着她的衣角。
黄班主弓着身子,道:“我是这个班的班主,这里由我说了算。你们尽管放心地在这里学戏,再不会受委屈了。”
涟漪连忙向黄班主福了一福,欢喜道:“既然班主开了金口,我们便去见见徐公子。”
(2)
外面便又是大雪倾盆了,天阴沉得可怕。黄天恩被警察厅扣住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都等着我与涟漪前去搭救。在我们走向前厅的时候,廊下围着许许多多的人,交头接耳的。黄班主撑着油纸伞走在我们身边,大雪落在他的肩上,他的发,他也仍旧在笑着。
前厅的廊下有两个小厮分别站在门的两侧,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背着手站在大厅中央。刚进门的时候,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他转过身子来的时候,我才相信了,原来这样一个尘俗的人间,竟也有这样一个仿若天神般的男子,与黄天恩的相比之下,他更胜一筹。怪不得涟漪要为他痴狂了。
我拉着涟漪向徐公子福了一福,道:“多谢徐公子那日将我们救回。近日身体已然大好,并未登门拜访道谢,实属墨音的过错,望徐公子海涵。”
徐青阳将我扶起,笑了一笑,道:“那日出手相助也属巧合,今日刚好经过,便又转进来看看,你可好全了吗?”
我微微一笑,轻轻点头。涟漪扶着我,道:“只是落下了咳嗽的病根。”
徐青阳微微蹙眉,道:“那可得好好休息。这冬日里,落下病根可就一直都会没精神。”
“多谢徐公子关心。”我向他福了一福:“尊卑有别,这里并不是徐公子该来的地方。传出这个大门,怕是对徐公子略有影响。墨音自知身份微薄,也担不起徐公子的这番好意。还请徐公子允我两件事可好?”
徐青阳退了两步,站直了身子,道:“何事,你说说。”
“黄天恩被扣在警察厅,还望徐公子略施绵薄之力,救他出来。”我低着头,道。
徐青阳微微一笑:“这事包在我身上,等等便让警察厅放了黄家公子。”
“第二件事便是请求徐公子往后便不要再来,也别让班主对于我多加照拂。墨音身份卑微,怕是担不起这份关心。”我对徐公子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涟漪追上来拉住我,她蹙着眉头问我:“墨音,在上海滩有人多加照拂并非是件坏事。你又何必断了自己的后路呢。”
“徐家在上海滩的地位非同一般,你认为徐家人会放任他们唯一的儿子一直往戏园子里跑吗?到时候便不是多加照拂,而是惹祸上身。你别忘了,关于徐青阳的身世,他的生母可是个伶人,徐家对于伶人的忌讳,你也不是不知。”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继续说道:“我出来学戏,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生平安,无灾无厄。”
涟漪默然地陪在我的身边,良久,她说:“若只是将他当成保护伞,这又有何不可呢?”
“只要我们这样把他当成保护伞,而不能自己成长起来,那么我们便会开始依赖于他。对于他这样受宠于一身的公子哥来说,我们顶多就是他的玩物罢了。待他撒手不保护咱们,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与其依靠别人变得强大,还不如自己强大起来。”我抬头望着漫天的飞雪,道。
涟漪点点头,向我福了一福:“多谢墨音姑娘的指导,让我免于坠落在万里深渊之下。”
我们嬉笑着跑开。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够心安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