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太过遥远，旅途没有重点只有归途。如果有可能，最后我还是愿意回到这里。尽管他们都走了。
人都走了，这个宅子从此就废了。
三月春阳，开始暖和起来。虞思寐早晨清扫门前的落叶，家里下人遣散了以后，这门前、宅子里脏兮兮的。也怪不得，这院子大，灰尘多，阿梨又上了岁数，打扫起来岂不是很费力气。这几天魂不守舍的，经常走神和忘东西。家里当行帐清算完以后，张管家昨天已经收拾罢行李离开，给了家丁安家费让他自己出来谋生计了，如今家中只有她、佳期和年迈的阿梨守着这么大的一个宅子。
早晨扫地时听到街上吆喝声不断，这街市还是像往常一样的热闹，表面一副百姓安居乐业的热闹场景，那馄饨摊上支着一个油锅，一对老夫妇炸油条卖油茶，看看日子馄饨摊上的老板应该该生孩子了。时不时这街上还走上一队扛枪着、趾高气昂的日本兵。老百姓躲避着日本人的队伍，憎恨而又害怕，就连一个孩童老远见到日本兵的影子都大喊：鬼来了鬼来了。乡井之间没少听说过日本人在这里的恶性，欺男霸女，肆意妄为，好似强盗一般欺压百姓。前几日南街巷的卖馅饼的老张头因为日本兵抢他的馅饼不给钱与日本人争辩，结果被日本人打断了左腿，从此再也没有人卖馅饼。长的漂亮的姑娘、妇人大多不敢出门，街里街外谁家的漂亮闺女，西头寡妇，五里巷谁谁新讨的婆姨，被日本人看上后被侮辱了。这些苦命的女人们大多无法忍受，有的当场咬舌自尽，有的疯掉，有的跳井自杀······人人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但是不敢上前去拼命，任他们肆意妄为。街市中间那个深蓝色围裙的四五十岁的修鞋匠，拿着锤子的手紧紧攥着，如果不是身边妻子拦着他真想上去砍死一个日本人解心头之恨。
“白腾腾的馒头，热乎的包子啊。贵人尝尝我卖的包子，刚蒸出来的。”中年人扛着木箱子，里边的包子馒头冒着白气。他走到虞思寐面前，她出钱，买了六七个包子。家中只有三个女人，吃得少。不过好在家中开销不紧张，还能锦衣玉食的过上一阵子，可是守着这空荡荡的宅院，谁又放得下心去锦衣玉食。
“贵人，刚才一位先生让我把这信封给你。”那中年人将包子包在纸里递给她，那纸下还夹着一封信。
“先生，什么样子的先生。”
“高高瘦瘦，一身西装，掂个箱子，看着像个文化人。”
宋佳期从宅门里跑出来，拿过她手中的扫把和包子。“二小姐，怎么能让您干这种粗活呢，阿梨大管家知道又该骂我了。”她小步匆匆进了家门，满脸愁怨和担心。
“先生谢谢您，请您别将这个事情说出去，如果还有信的话麻烦您能否在送予我。现在世风日下，您帮我忙我自然重金答谢。”两人告别后虞思寐躲在书房里，这个牛皮纸没有收件人没有地址的无名信充满了蹊跷。她忙撕开信封，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这封信送的艰难，冒着很大风险，但是我赌一把为了自己也为了中国。你我是知识分子，如今国难在侧，我向政党推荐你去应对如今国家面临的问题，相信以你的知识能够为国家出一份力。具体地址我赠予你一本书，希望能知晓我意。”
是柳书友的笔迹，里边一封信后写着一大串数字还有一只她非常熟悉的珍珠耳坠。信中没有出现过具体地址具体时间还有人物名称，如此谨慎。
北平，余味料理，暗号：一斤酸汤饺子，半斤三鲜半斤虾肉，线人：团圆。你的代号：画眉。看后烧毁。速达。
虞思寐把看完后把纸放进火炉里看着白纸一点点变成黑灰，她眼泪夺眶而出，手里紧紧握着那半幅珍珠耳坠是当年柳书友被秘密调走前夜她送给他的，一副耳坠如今信封里只有一个。这幅珍珠耳坠听父亲说是家中发达时他送给奚瑾修的最贵重的礼物，虞思寐提出出门读大学时虞乾将耳坠送给她作为念想。她不敢相信会在这种情况下收到柳书友的来信，又是以这样一种原因给她写信。她明白人情世故，柳书友也许工作生活的很好，也许写这封信是他的工作需要。他们曾经一起游行示威并且立下誓言拼尽自己生命全部力量去捍卫祖国领土，如今柳书友正在为当年的理想奋斗，自己却困在金丝笼中自我麻痹。平心而论，时过境迁，虞思寐如今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不惑的理想主义姑娘；也不再是那个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陪伴在柳书友身边的女大学生。半年太多的变故，春梦无痕到现实主义再到如今的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虞思寐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即使留过洋、读过大书，仅仅如此，在世道上她就是那么的平凡，冥冥之中还有那么些不堪。如今已经记不得当初有那种劲儿促使着她冲向游行示威队伍的最前面。只知道在绝境中人真的是可以糜烂的。
阿梨进屋收拾屋子，看到虞思寐对着窗外发呆，停下手里的活拍了拍她的肩膀。“二小姐这是想什么呢。”“没什么，只是最近记性特别差总是丢三落四的。”“算了算，二小姐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之前忙于家中杂事，未曾询问小姐可否有婚约。”“还没有，梨娘，你不要操心了。这个世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婚嫁之事还是要看缘分。”“老爷生前还总絮叨这事，他总迷迷糊糊说着愧对于大小姐，这女人啊，选夫婿就如同第二次投胎，二小姐别在熬了，再熬真成老姑娘了。”
午饭时，阿梨下厨做了米粥切了酱菜等着她在客厅中用午饭。
“家里人少，佳期，坐下来吃。”在之前虞家兴旺时，下人连在正堂看着主子吃饭都是不合乎规矩的。现在家中只有这三个人，也顾忌不了什么主仆有别。
“下人和主子是不能在一起吃的，这不合规矩，二小姐我站着就好。”
“坐吧，我买的就是咱们三个人的份。”宋佳期胆怯的坐下，她从十一岁进家门，如今有十年，当年签的是死契，十年调教成了一个服服帖帖最守规矩的佣人。
“谢···谢谢二小姐。”
阿梨帮忙将三个碗中呈上米粥，宋佳期第一次坐在圆桌上吃饭，手指一直搓捏着衣角显然有些不适应又有些紧张。
走过石桥，湖水上的冰全部融化了，用石头砸水面也只能激起阵阵涟漪。爬上假山，环顾四周，整个庭院景色映入眼帘，四周植被茂密，松柏杨柳冒出枝叶，一种新生的力量游荡在整个视野之中。假山周围种满桃花，过段时间啊，粉白桃花开放便是别样美景，没有樱花茂密更没有玫瑰艳丽，桃花朵朵镶嵌在绿叶之中，这些美景自小从来没有仔细欣赏过。坐在四角亭上，看到远处假山丛林的树木生出枝桠。春至，果然是万物复苏。她多么羡慕这些植物，无论战火飞扬还是和平年代，这些树啊，花啊，草啊都是自由的。春天发芽就发芽，可以开花可以结果，没有人去怪罪它们花香不香，果子是否似蜜甜。儿时姐姐总爱四角亭中夏日荷花，如今也等不到夏至，那时候觉得家里的花园好大，怎么跑跑不完，现在站在四角亭上看风景，原来庭院那么小，风景那么好。
有的风景是便走边忘。
虞思寐知道大哥虞肇在北平当官，所以准备假借投奔大哥的目的进入北平，兴许一切会比较顺利。阿梨和佳期选择跟随她去北平，家中宅院地契留着，虞家当行从此关闭，倘若以后有机会她想再回来，那时候可能所有人都走了。
她将儿时从红灯笼下拽下的金铃铛挂在假山的第一棵桃树上，风一吹，那铃铛依旧泠泠作响，
好似山间清泉。
好似，儿时谈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