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朱雀起身,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过来一本蓝皮小书。
“西蜀诸人的长短句,纤秾绮丽,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下去了。这次访到的好的,我都替你抄在这里。欧阳炯有一首《三字令》,韵调颇为别致,”她翻着指给君怜看,“‘春欲尽,日迟迟’,‘人不在,燕空归’。还有一首《渔父》,意境略类柳柳州,却比柳柳州更有道气,我早已能背诵。……牛希济这次抄到四首,其中的《生查子》,是这两句好:‘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江南的李皇帝也有几首,舞榭歌台的,坊间传得很热,也一并抄在这里了。”
君怜看着书出了一回神:“这几日,我总想起上次你抄回来那首鹿虔扆的《临江仙》:‘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朱雀,人事已改,咱们怕是回不去了。”
朱雀不以为然:“回不去能怎样?回得去又如何?道祖老君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你也是想太多。”
“你说得对。”君怜自嘲道,“佛经上说,一切诸佛,乘如实道来成正觉,故此叫做‘如来’。又说,去而不去,不去而去,乃为妙去,故作‘如去’。此番我家破人亡,没能如诸佛安稳而来,倒是去而不去,不去而去,似乎足以证一番‘如去’之善了。……”
俩人正说着,承璋轻轻走进来,向君怜行个便礼,双手捧出一个折册,赔笑道:“姐儿,有人托我给你呈上这个。”君怜接过来,见封面是几个工楷的墨字:《无量寿经》。
真是说佛陀,佛陀到。
朱雀抢过来看,一面问承璋:“这是谁献的宝?”
“回榷娘子的话,还能有谁?廷献呗。”承璋笑道,“就在下房里窝着抄了两天。这么多字,我看着就头大,真不知他是怎么抄完的。”
“这可奇了,他抄的,为何他自己不来献宝,倒要让你来代献?”朱雀不解道。
承璋看君怜一眼,欲言又止。朱雀道:“廷献又惹你们主子生气了?”承璋笑道:“没有没有,他比榷娘子你离开河中还早,前日才刚回来,哪能那么快就犯事?”
朱雀也笑了起来:“你倒舍得用‘犯事’这两个字!你也不想想,打小儿,你们俩究竟谁犯的事多!对了,上次廷献犯的什么事来着,罪名我没记住,我就记着他自己跑去抄了篇《八大人觉经》,那个倒是不长。”
承璋偷伺君怜的脸色,向朱雀道:“嘿嘿,我也不记得了。”
君怜不理他俩,将折册拿过来打开,细细读了起来。
圆光流转。梵音如磬。
君怜沉浸在《佛说无量寿经》的世界里。
“……光颜巍巍,威神无极……日月摩尼,珠光焰耀,皆悉隐蔽,犹如聚墨。……一切恐惧,为作大安……十方来生,心悦清净,已至我国,快乐安隐……”
室内长久地安静下来。
朱雀轻声问承璋:“廷献人呢?”承璋答:“在外面站着呢。”
朱雀踱出来,远远看着廊下人,似笑非笑地拖长了声音道:“哼,真是王孙已居歆,役夫尚嗷嗷。廷献,看来你家主子是真打算累死你呢……。”
廷献抬头见是朱雀,忙伏身下拜,恭敬礼道:“榷娘子,你回来了。”
朱雀啧啧摇头:“得了,快起来吧。抄经抄得手抽筋了没有?再这么一跪一起的,别连腿也抽筋了。廷献,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人这么勤谨,礼数这么周到,比承璋那厮不知要妥帖多少倍,你主子为何老是对你不满意,老是挑三拣四的?不如你跟了我吧,我保证待你比你主子好一百倍。”
廷献垂头道:“榷娘子真会说笑。”
此时君怜也走了出来,含笑道:“廷献,你别听她的。‘发愿于彼,力精所欲’。‘忍力成就,不计众苦’。你且下去,掌灯之后你来,向我细细回报国公府那边的事情。”
一脸倦容的廷献终于露出了笑意:“是。”
河中城外,大汉平叛军行营。
天高云淡。
远处,大军正在撤营。车马罗陈,有士卒整衣集结,有士卒往来奔走。
撤营的杂声只是背景,距离营房一里之外,竟是难得的清静。隐隐传来远处野塘中的蛙鸣。
郭枢密与郭荣在杂草地上缓缓步行。两人的十数名亲随,各自列了松散的队形,隔着两丈远跟在后面。
这个距离,是一种默契。枢密使与大将军有体己要说时,往往会下达一个手势,亲随们根据这个手势的强烈程度,通常都能准确地判断出自己应该保持的距离:有些话只是父子俩私下讨论军情,手势很轻微,那么离近点也不要紧;有些话与他们郭家内务有关,手的摆动幅度中等,那么需要稍微离得远些;还有的时候,郭枢密的手连连往外挥两下,眼神也很深沉,那就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最好是落在两丈之外。
今天,郭枢密将手有力地挥动了两下。
可是,走在草地上的父子俩一直没说话。
君贵能够感觉出来,父亲对于自己在上次军事会议上的表现不大满意,不过父亲没有明言。父亲不明言,自己有些话也就不好说。年岁渐长,身份渐高,可是父子之间反而不如从前那么无话不谈了,不知不觉间,似乎有了些许隔阂。
良久,君贵开了口:“此次护送符家妹妹去兖州,父亲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么?”
“没什么特别的。你办事稳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留神什么,原本无需我来交代。符魏公是什么人,你将他女儿从杀身之祸中抢救出来,又亲自送还给他,他岂能不发自深衷地感激你我待他的情分?咱们郭氏与符氏的交谊添笃,那也不必说了。”
“儿子明白。……儿子不在父亲身侧,父亲千万保重贵体,不要过于操劳。”
“这也无需你来提醒。你继母派来的使女天天守着我,从早到晚,四五样进补的东西逼着我吃。还不如原来你庶母董氏跟着我时,倒能少吃两样。”
君贵不由笑道:“张孃孃心细,连我这边也命儿子媳妇支派了一个使女来。我回说以前杨孃孃在时,已经派过一个,不必再添,张孃孃也不容我反驳。”
郭枢密叹了一口气:“京中那么一大家子要她打理,她还能抽出心神来记挂咱们爷儿两个,也真是难为她了。你董小孃新诞了五妹,正需好生调理,一时却帮不上她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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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所谓五代十国,十国中,李氏在江南建帝号为“唐”,史称南唐。其时江南之主是李璟,即南唐中主。李璟有个著名的儿子,就是后来的李后主李煜。李璟李煜父子俱工词,词风婉约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