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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Sect. 292. 少康幽兰(2)

数日后。东京大内,宝慈殿。

皇后与司宫令、司乐、典乐、庐陵郡夫人等再次聚集到一处,等待冯吉汇报演曲进展。

时已暮春,室外是谷莺转杨柳,榆叶簇青钱,室内是薄烟绕宏殿,馨香满明堂。宝慈殿的香炉不是铜狻猊,却是铜仙鹤。白色的香烟从铜鹤口中徐徐吐出,别有一番仙家风范。

内侍入报冯吉率乐工在殿外候旨,皇后宣入。

一行人来至御座前施礼。其中有个女工眼生,想来便是秋木香所说那位擅琵琶的饮伎了。众人不由将目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

只见她二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梳着一个简单的高髻,斜插一支珠花钗,身着藕荷色上襦、石榴红长裙,配豆绿绣团花丝绸披帛,怀抱一柄黑漆螺钿象牙头的琵琶。因是初来,便在随众人跪拜之后又单独颂词道:“奴婢云素儿,拜见皇后殿下,拜见各位夫人。”

皇后温言道:“都平身吧。……云素儿,听说你琵琶技艺极佳,不知与冯少卿将新曲操演得如何了?”云素儿垂目道:“回殿下,奴婢技艺低微,今日斗胆献丑,不足之处,还请殿下教训。”

当下乐工们敷设开乐器,各自排好站坐位置,以羯鼓代替大鼓开场,将一套新曲从头演练下来。其中重场的琵琶曲由冯吉与云素儿两人配合,敲珠裂帛般演将出来,果然如同齿牙啮合,天衣无缝。

全曲演罢,君怜带头拊掌道:“好!果然不同凡响!”她将询问的眼光看向朱雀,却见朱雀只管在座中愣怔着,面上阴晴不定。

“令主?”君怜小声道。朱雀恍惚地看她一眼,忽然一醒:“啊?”“令主以为,改后的曲子如何?”“……好,非常好。”

君怜心下纳罕,略顿一顿,也不再问她,又转向秋木香征询意见。秋木香笑道:“依臣妾看,添了一把琵琶,琵琶部的气势骤增,沙场险恶之感倍显。云素儿技艺精绝,也不负冯少卿的旷世才情了。”

冯吉逊谢道:“这可万不敢当。圣人,臣坐井观天,原只道自己目下的技艺是足以傲人的,那日听了云素儿演奏《骤雨打新荷》,臣方信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臣斗胆请求由她来主演此部,以臣副之。如此,方能达到最佳效果。”云素儿忙起身固辞道:“冯少卿切莫再有此言!奴婢厕身内教坊乐工间献演,已是僭越了。”君怜闻言一笑,未置可否。

众人又议论了一番新曲的好处与瑕疵,冯吉命乐工一一记下。然后,冯吉向皇后献上人声部的曲词,请皇后审阅。君怜稍稍提了几处意见,冯吉一一改正。最后,君怜吩咐可以定曲了,并教歌舞部伶人据此排演歌舞,冯吉领命。

见众人再没什么话说,君怜吩咐众人退下,自己也站起身来。

这当儿朱雀忽然开口道:“且慢。”君怜略感奇怪:“令主还有什么事么?”“我想请这位云素儿暂留片刻,我要向她请教一二。”朱雀道。“哦,好。”君怜观察着朱雀的面色,颔首道,“那么我们先走了。冯少卿,云素儿,你们听从令主吩咐。”朱雀道:“我只留云素儿一人,冯少卿请自便。”

一时众人皆走散,宝慈殿只剩了朱雀主仆几人和这新来的乐伎云素儿。云素儿站在原地,抱着琵琶垂目不语。

从铜仙鹤口中喷出的浓浓白烟,在半空扩散成稀薄的一片,横亘在两人之间。朱雀眼神迷离。

承璋去铜鹤处添了香,又走到朱雀跟前,低声问道:“令主,端坐了半日,乏不乏?可要用茶或是向这位乐娘赐茶么?”

“好,奉茶。”朱雀颔首,又向赤珠道:“去将挂在宝慈殿偏殿的那张琴拿来。”

未几,承璋端上新点的春茶,呈给朱雀一盏,又捧一盏到云素儿面前。云素儿向朱雀沉着一福:“奴婢愧领了。”承璋替她拿过琵琶,她方接了茶,垂目慢慢啜了一口。朱雀不答言,只是不瞬目地盯着她。

赤珠捧了‘六羽’琴来,与承璋一起敷设于琴案之上。云素儿见了此琴,微微一愣。

朱雀放下茶盏,缓缓向她道:“适才听了你演奏冯少卿的琵琶新曲,我甚是叹服。显见得你于丝弦弹拨之技艺上,造诣是极高的。”云素儿也向承璋还了茶盏,垂目道:“令主此言,奴婢万不敢当。”

朱雀将侍从们全部遣出,默然片刻,又向云素儿问道:“你既工琵琶,想必也工琴吧?”“若论琴……奴婢不过略微会几支曲子而已。”朱雀颔首道:“会就好。我想请你为我演奏一曲《幽兰操》,可以么?”

云素儿眼神似乎一颤。片刻,回答道:“《幽兰操》流派甚多,不知令主偏好哪一派所传之谱呢?”朱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少康幽兰。”

少康即杜康,是上古夏后氏的国君。杜氏以少康为始祖,朱雀家祖传的《幽兰操》曲谱便叫做《少康幽兰》。此谱一向只传给自家子孙,外人不得而知。

“是。”云素儿不动声色地一福,坐下来拭琴调弦,默然开始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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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有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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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氏幽兰传谱奇崛,初时幽咽哀愁,末尾铿锵激越。云素儿的一双素手在丝弦上左右翻飞,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至进入浑然忘我之境。

临近结尾,铿然一声,琴弦断了。

四目相对。

朱雀早已泪流满面:“青鸾……果然是你……”青鸾双目含泪,却远比朱雀冷静,缓缓站起身来:“阿姊……原来,你在这里……”

朱雀走到她的跟前,语声颤抖:“青鸾,你怎么会……怎么会……”“阿姊,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一直在找你……”青鸾迎着她的目光,流着泪,却竭力让语声平静,“我找了你很多年,很多年,……直到我入了乐籍,我就再也不找了。”

“对不起,青鸾……”朱雀心如刀割,泪如瀑下,“当年,你那么小,我知道那有多难,我知道……对不起……”

青鸾在泪眼中苦涩地挤出一丝微笑:“我应该去死的,我却选择了这样卑微可耻地活下来。阿姊,我是一个没有气节的人。”

“不是的!青鸾!”朱雀哭道,“能活下来,就是最好。不要去计较从前了,阿姊会帮你脱离乐籍。”青鸾轻轻摇头:“‘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名属贱籍,辱及先人。阿姊,世上早已没有杜青鸾这个人了,我不需要别人来拯救。”

“别说傻话了!青鸾,阿姊活着的念想就是找到你。既然找到了,就不会再让你受苦。”青鸾仍旧摇头:“阿姊,我已经曳尾泥中、忍辱含垢地活了这么些年,不想再提往事了。倘若非把我从烂泥灰烬里拔出来曝现于日光之下,难道是逼我去死吗?……”

朱雀哭道:“青鸾,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难道咱们的姐妹之情,还不足以安慰你的心么?”青鸾不语,泪水滴落到“六羽”上。

片刻,她以衣袖拭去琴上泪痕,笑了一下:“阿姊,这张‘六羽’,以前是我的。”

朱雀震惊道:“这琴……真的是你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断了向瑶琴上寻找你的踪迹。入宫后,内府搜罗来的每一张琴,我都要仔细查看。这张‘六羽’我曾细观,只在底下雁足附近有刻填了红漆的三根卷卷的羽毛。虽说那很像你的手迹,可是,没有鸟雀的头身,我岂敢奢望……”

“青鸾折翼,肉身何存?阿姊,入籍以后,我画的所有鸟儿,都再也没有了头身翅爪,只剩三根从空中坠落的羽毛而已。”

朱雀默然良久,拭去脸上泪水,勉力笑道:“青鸾,我会去跟圣人说,将这张琴还给你,再替你找一处好宅子……”

“阿姊,我没有讨要‘六羽’的意思。”青鸾平静道,“难道你不问问这琴为什么离了我的手么?”“……为什么?”“这是一张古琴,很值钱。那时我为了救一个人的命,千金求药,手里的钱不够,只能将它卖了。”

朱雀愕然道:“……什么人……谁的命对你而言这么重要……”青鸾苦笑了一下:“阿姊,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他是谁,听起来是不是很荒唐?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从铜仙鹤口中喷出的白烟袅到她们身上,她们看上去像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从神仙嘴里说出的话,也显得那么虚无缥缈。

“……他偶尔会来找我,每次都来去匆匆……他很神秘,从来不肯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到底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可是他对我很好,很温存……每次来,都会带些好玩意儿来取悦我……阿姊,他对我是有真心的……醉酒之后,他也向我哭过,说对不住我,他自己萍踪浪影,身无长物,不能给我一个家……有一次,他不知何故受了重伤,竟咬牙强撑着到了我楼下,说想死在我的怀里……”

青鸾泪眼朦胧地看着朱雀:“阿姊,我身边往来的男人如同走马灯一般,原本我不该在意这样一个影子般的人的……可是……可是没想到,我对他也动了真心……我越来越渴望他的到来……我想要再见到他的模样……我想要再被他拥入怀中恣意怜爱……我想要他再哭着对我说,下辈子一定守着我,保护我,哪儿也不去了……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见到他……我只能回到老地方,去等着他……阿姊,我和他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不动的,否则,我们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对方了……”

朱雀抓住了青鸾的手,泪如雨下,连连摇头:“等一个未必能等到的人,青鸾,你这是何苦!”

“阿姊,这是我的命。”青鸾抹去泪水,勉力平静下来,“……就让命运的烂泥潭,把幼时那些花朵般的往事都通通埋葬了吧。”

宝慈殿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中。铜鹤吐出烟雾的声音,铜漏移走光阴的声音,泪水滚过面颊的声音,泪珠坠落到前襟上的声音……,被这静默无限地放大了。

在这一对暌违十数年的同胞姐妹之间,隔着整个巍巍庙堂,以及整个淼淼江湖。

良久,青鸾告辞,独自抱着琵琶走向殿门。到了门口,青鸾忽然又止步,回头。

“……阿姊,祖父给你起名的那张纸笺,我可能无意中看到过。可是那时我太小了,我不认得那个字!……这些年,我一直拼命去回想那个字的笔划,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迷惑了:我究竟是真的见过那张纸呢,还是因为当年听你念叨过几次,就在自己的想象中,以为我已经见过了……”

她的神情无限悲哀,她的声音,缥缈如同浮云。

呆立原地的朱雀,肠已断,泪如洗。

禁中御道上,青鸾抱着琵琶,在内官的引领下,向宫廷的右掖门走去。不远处,有个禁军士卒拿着不知什么物事,匆匆横过她的视线。

她忽然心一动:这份矫健轻快,多像她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啊。

继而,她自嘲地摇摇头。想到哪里去了?这里是禁卫森严、远离尘嚣的皇宫,而他此时一定正为了自己的使命而义无反顾地漂泊于苍茫天涯。

冷眼啊……热望啊……等待啊……煎熬啊……

他们之间的爱恋,过了昨日未必有今日,过了今日,未必有明日。

她只能希求于一时一刻。

然而,真正属于他们的那个时刻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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