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隆安八年的中秋之夜。
那之后,众人自然失了再行宴饮的心思,只是待到月至中天,宫外的夷陵侯仍未传来诸事皆定的讯息,只道行动之时,不慎走漏了消息,此刻城里街坊暗巷中,仍有卫国公府余党潜伏。幸好他们的首脑卫国公已在宫中被擒,剩下在外诸将群龙无首,束手就擒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棘手的却是城西大营。未清算完毕的理国公余党,不知受了何方的煽动,吵嚷着天家翻脸无情,竟要绝了大魏仅剩的开国功臣之后——先除理国公,再灭卫国公,那颖国公府……还会远吗?
而这话,不知怎得,唉,传到了城东大营去。
还别说,皇帝为了确保有人能准确、迅速地制服卫国公,也是为了和东太后、皇后达成默契,免得到时候她们不配合演戏,特意将颖国公箫巍也招进了宫中伴驾。于是,夷陵侯一时之间,还真就拿不出一个箫巍了。
因为事出紧急,又极机密的关系,箫巍入宫对付胡兆桢的事情,事先并没有告诉弟弟箫槐,而颖国公府的大部分部下,又都出于同样的原因,被皇帝调去了对付城北大营里的卫国公部下……他们的“失踪”进一步证明了皇帝对箫家的“图谋不轨”。
夷陵侯传来消息时,箫槐已经领着一家老小躲到了城东大营,整顿起兵马,拒夷陵侯于辕门之外,一副“宫中不交出我哥老子就反了”的姿态——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硬着头皮给宫里传了讯息,向皇帝借箫巍出来救场。
只是,这种事情上报到皇帝那里,箫槐日后的仕途,算是彻底完了。原是立了大功的颖国公府,今夜之后……亦不知前路会如何了。
所以,薇然叉手坐在颖国公府秋实堂右下首上,叹了一口气。
天晓得,皇帝正志得意满地在宫中等待全面胜利的喜报时,夷陵侯的那一下打脸……尤其是当时箫巍还刚好站在皇帝的身边。他们两个的脸色……怎一个精彩可以形容。
箫巍当场就跪了——是真的跪了。摘带除冠、口称罪臣、任凭发落……认错的姿态,跟才被他制服的卫国公比起来,端正了不知道有多少。
皇帝大概也清楚,要这时候动了箫巍,明早他的京城就能给乱兵糟蹋得不成样子。所以虽然很不爽,但还是温声扶起了箫巍,大度勉励他此时戴罪立功犹未晚矣……把堂堂颖国公,七尺男儿感动得热泪盈眶,拍着胸脯就说罪臣去了……
只是在离开之前,还对皇帝提起了薇然。
什么陛下恕罪臣无状,但罪臣实在是思念长女思念得紧,又有许多话要对她交待。罪臣此去为您平息兵变,所以您这边能否先把罪臣的妻女并箫姑娘一同送回府上呢?
这就是,薇然会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冷冷清清的颖国公府的原因。
父亲是真的有话要和自己说吗,连过年都等不及了?
还是说觉得自己和宫里关系匪浅,危急关头还是要放在身边呢?
毕竟下午见面传话时,为了节省时间,自己直接告诉了他“玉司是姑外祖母仿制,派人打碎的。”、“女儿全程参与,可以保证此事与卫国公府实无关系……”可把他吓了一跳呢。
不过……女孩的目光,落在焦急得不得了的温晴郡主身上——她在去年生下的儿子,颖国公府的小世子,箫俨祺因为一直不得她的喜欢,以及才一岁半大,今晚被放在了太夫人处照顾,没有一起带进宫去。此时,自然是随着箫槐一起,被带到东大营去了。
温晴郡主一颗做母亲的心,此时全都揪在一起。小叔子“逃难”也不忘自己的孩子她很感激,可是这夜深露重、车马颠簸的……孩子还那么小,万一生病了,或者……她该怎么办?
纵是她平日里总把丈夫不再来看望自己的罪责怪在小儿子身上,但不管怎么说,箫俨祺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在这阖家前程未卜,孩子安危难料的时刻,又让她怎么能不揪心?
薇然只是静静地坐着,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国公府里。现在,她终于有时间好好打量一下她的“杀母仇人”温晴郡主了,却又在看了几眼后顿觉无味。
还能特别到哪去呢?她早就该想到的,“杀死”了她母亲的温晴郡主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对面的黄花梨圈椅上,有一双慧黠的明眸,正定定地凝视着她。
颖国公嫡女,箫氏酼然。
随父母一同赴宴的箫毓然,从今夜皇帝举着玉司开口指认西太后和胡家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西太后并非隆安帝的生母,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上一世,正是她为了除掉三皇子,楚王刘珪而栽赃陷害了胡家之后,隆安帝亲口说出的这一事实。
当年她的本意原也不过是打击胡家的势力罢了,但却没料到还有这样的一层宫闱秘事,让隆安帝狂性大发地直接铲灭了胡氏一族。
记得,当时胡氏的罪名里还有最重的一条……杀害皇帝生母,是吧?那个生母,似乎就是曾经住在东太后张氏挽湘宫里的……耿氏?
这么说,这个时候,更是还没有被西太后害死!
怎么会这样……箫毓然怎么都想不明白。她重生后的这个世界,好像一切都改变了,除了那些隐藏的事实真相,所有的事件、导火索,加害者和被害者……全部都不一样了!
原本,对于隆安八年这一年,她是做好了准备的——中秋之后,隆安年间最后一个和平安稳的节日过去,很快便发生了海宁之败。
汹涌的铁蹄踏碎河山,为了顶替兵败的责任,太子刘宸被废。另一方面,隆安帝又不得不启用身经百战的箫巍来稳定战事。
就这样,到了隆安九年,局势渐渐平息时,胡氏一党有感于张、箫两家的威胁,果断使用了玉司来陷害东太后和张皇后,导致二人一废一死。
在哀太子刘宸于圈禁中郁郁而亡后,东太后也很快病死……这才回到了家中的庶姐,就是箫薇然。
同年,贤妃顾氏因朱惠嫔下药难产身死,皇帝大恸,从此疏于朝政。当然了,朱氏下药的真相,也是她在后来夺嫡时,为了对付十皇子睿王刘衍而查出的。
回到隆安九年,那一年隆安帝因突来的悲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放弃了政事,同时,也放缓了对箫家的清算。
她的父亲箫巍,为了不是阖家步上张氏一族满门抄斩的后尘,铤而走险,打着“清君侧,诛阉宦”的旗号发动宫变,从此拉开了箫家权倾朝野的序幕。
也拉开了,她作为颖国公府嫡女,比皇宫中的公主还要尊贵的人生的序幕。
……
本来,事情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不管是在听说刘致提前死了,还是在听说西太后提前打碎了玉司的时候,箫毓然都没有慌张——她很清楚她的父亲,箫巍是大魏的不败战神,统兵之能举世无双。
只要海宁之败发生,隆安帝就不得不启用他,只要他再度握住军权,就会化身为那个金銮殿也敢掀翻的男人!
作为他的女儿,箫毓然要做的,不过是得到父亲的欢心罢了。
这也没什么难的,只要除掉箫薇然,就好了。
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