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烧热的简陋屋内，故友重逢的气氛渐渐冷却了下来。
“妾身去照顾孩子们。”赵氏说着，起身向墙边的孩子们挤作一团的炕上走去。
“大哥？”妫衣绯轻声问道。
孟知玄摇了摇头，抓起桌脚的酒壶满上一碗。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妫衣绯看见了名为“阿丑”的青年——他竟然挤在屋内墙角的茅草堆上，用手抓着碗中的饭吃。
“这个人，就是四年前周将军托付给我的……衣绯，你可知隆安四年，周将军与方泊方大人‘勾结’，两人在刑部大牢里‘畏罪自杀’的案子？”
“这我当然知道了。”妫衣绯蹙眉激动道。“方大人为官清正，是决计不会做那等事情的！”
方泊出身江南士族，考中进士后曾回过老家为政一方，之后才回京做的御史，是以在江南一带名望颇高，就连妫衣绯这样的江湖人士，也忍不住要为他打抱不平。
“那你可知，他们二位是因何被冤？”
“这……”妫衣绯的目光又落向墙角。“莫非与此人有关？”
“不错。一切，都要从四年前的那一夜说起。”油灯摇曳的光影里，男人沉声道来。
“那是隆安四年，很普通的一天，我闲来无事，便在家中教黎茵习武。然而入夜之后，城中忽然传来骚动，接着便有周将军的亲兵上门来请我。我到了周府之后，就见到了这个人。”
孟知玄指向角落里的阿丑。“我到时，他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地倒在周府的柴房中，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眼看着就要命绝了。周将军告诉我，他半夜在书房看书，此人忽然冲破层层守卫闯了进来。”
“难道是刺客？”
“不。”孟知玄摇头。“周将军说，他是位义士，也是个信使。”
“义士，信使……”妫衣绯单手抵着额头，喃喃道。“莫不是，此人身怀什么重要的敌情，拼死也要交给周将军？”
“如果是敌情就好了，”孟知玄目露沉重。“咱们那个年代的前军，又怕什么敌情呢？这个人当年带给周将军的，是比那更严重的，朝中有奸臣欲克扣前军军饷的情报。”
“什么？”妫衣绯惊道。“难道是卫国公？”
海宁城地处边塞，消息闭塞，是以胡家已落马的消息，此时仍未传到二人耳中。
“这个我也不知，周将军没有告诉我，只说是天大的人物，叫他怎么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么，等信使醒了，直接问他不就……”妫衣绯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孟知玄苦笑道。“那晚周将军为了怕追杀这人的杀手再找来，对周府的下人和亲兵都说闯入的贼子已经死了，但实际上却偷偷地藏到了我们家里。谁料，此人好不容易从鬼门关上抢救回来，醒来后却……失忆了，不仅失忆了，就连心智都退化到了六岁儿童的样子，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所以大哥才……”妫衣绯愧疚地低下了头去。“是小妹之过，为了个人情绪，竟然误了大哥的大事。”
“这不怪你。”孟知玄摆摆手。“当年周将军为了治好他，延请了大同府辖区内所有的名医，每一个大夫都说没有办法了，而你又远在江南，书信来回，没有半年的时间无法赶来。周将军说是什么兹事体大，无法等那么长的时间，所以就把此人给他的一些东西，抄送了寄到京中的方御史府上，之后便……”
“竟有这等事。”妫衣绯下意识地揪住了领口衣襟。“一定是周将军和方大人调查此事，被那奸臣发觉，才会陷害他们二位的。都怪我，若我能收到那封信……”
“唉，我不是说了，此事之过错，全在为兄一人吗？其实当年我向周将军提到过你，可他一听你在江南，便以时间紧迫为由拒绝了，而为兄也没有在意。周将军被押解进京之前，还托我不要截他，照顾好府上的公子小姐。可谁知，他才进了京城，三司会审都没有开始……便在牢里送了性命！而我，连他的孩子们，都没能救下……”
“大哥……”妫衣绯伸出手去，试探着想要抚上男人的背脊。
“当年的为兄，真是追悔莫及，只觉此生唯一愧对之人，便是周将军。”孟知玄闭紧眼睛摇了摇头，微微振作了起来，妫衣绯见状忙缩回了手。“所以才给你写了信，想着时间长短不怕，只要能找出害死周将军和方大人的那名奸臣就好。哪知道你和王兄刚好也发生了不愉快，竟是拖到了今日。”
“原来是这样。”妫衣绯点了点头。“孟大哥的意思，就是想让小妹将此人救醒过来，从他口中得知当年之事吧？”
“衣绯果然聪慧，”孟知玄儒雅的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阿丑的痴症，多少名医都没有法子。当此世间，除了你‘蜀中医仙’妫衣绯外，愚兄真不知，还有谁有救醒他的本事了。”
“那都是过去年轻时，无知所闯下的名号罢了，大哥又提起做什么？”妫衣绯面露沧桑。“对了，这个人的身份，姓什名谁、师承何派，这些大哥你难道没有线索吗？就以‘阿丑’称之？”
“全无头绪。”孟知玄摇了摇头，露出苦恼之色。“周将军似乎有些线索，却又不愿意多说，我只知道他身上曾经带着一块刻着半截梅花的玉佩，但被周将军取走了，还有一方绣着绿草如茵的‘茵’字的绣帕，内子为他收起来了。至于‘阿丑’这个名字，还是我带他回家时，小女见他满身血污、伤处狰狞，这才戏称的名字。我想着当年追杀他的仇家或许还在打听他的下落，便也由着这样叫了。”
“梅花玉佩、茵字绣帕……这些听起来，都像是女子之物啊。”妫衣绯复抵住额头，思索起来。“难道此人出身于一个女子的门派，或是他的师傅是某位女性前辈？”
“都不像，衣绯你要是多与他相处一些日子，就知道他隐约露出的武功路数，全是男子刚猛一派的。而且他绣帕上的茵字，与小女名中的茵字是同一字，所以他对小女有些莫名的亲近。所以我便想，是不是他有一位约定了情缘的女子，名字中带梅或是茵，将两物赠与他做定情信物。”
“约定了情缘吗……”妫衣绯怔了怔，似乎被触及心中伤口。“那事不宜迟，小妹这就开始为他诊治吧。”
“衣绯……大哥代阿丑，还有周将军、方大人二位大人谢谢你。”
“大哥真是的，这不是小妹的分内之事吗？”
……
十日后。
“成了。”孟知玄家中唯一的炕边，妫衣绯收回金针，抹了把额上的薄汗。“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为他使‘飞云针法’，这下阿丑脑中的淤血就彻底化开了，接下来只要再按照我开的药方服药，慢慢等瘀血排出就可以了。因为是四年前受的伤，所以这个过程时间可能要久一些。”
“那他的记忆呢？”立在一旁的孟知玄忙问道。
“不会立即恢复，至少要等到淤血全部排出，然后再辅以适当的外物刺激才行。这个……我想嫂子收起来的那方绣帕就会有用，拿着它给阿丑多看看，他大概渐渐就能恢复记忆了。时间的话……一到两个月，说不准的。”
“一到两个月吗？这已经很好了，为兄我等了四年，不在乎这一两个月。衣绯……”
“大哥莫要再谢衣绯了。”一身炽烈红衣的女子缓缓抵住了男人的唇。“其实小妹来……”
“衣绯妹子。”这时，一直旁观的赵氏忽然插了进来。“你治疗阿丑，又用了师承的针法，一定很累了吧？”
“嫂，嫂子。”妫衣绯慌乱地低下了头去。
孟知玄轻轻伸手，捏了捏妻子垂在身侧的掌心。
“呀，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妾身先去做饭，并看着孩子们。知玄、衣绯，你们慢慢聊吧。”
“衣绯。”寂静的破屋中，曾经名震江湖的一男一女静静对立，相视无言。“当年你说要和王兄走时，我以为……”
“别说了。”妫衣绯哽咽着，一行清泪顺着苍白的面庞滑落。
她认得清自己的感情，只是不甘心。
那个姓赵的普通女人，让她十多年前输得不甘心，十多年后的今天，也……
“既然妫小妹你没有什么需要为兄开导的，那我就先出去了。孩子们一定都……”孟知玄略感尴尬，正要离开，却被妫衣绯抬手拦住了去路。
“孟大哥不必如此。小妹刚刚只是想说，此次来见孟大哥，原本是为了另一件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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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那章有个错字“北知玄、南辩贤”，比较重要提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