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
前一刻还因紧张而死寂的空气，这一刻忽然平缓了下来，流溢的风中似乎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大臣们就像是闻得了古之大雅正音一般，全身心地陶醉在了屏风后那道不卑不亢的女声中。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
听听，听听，这是他们于梦中何其渴求的声音！
在这一刻，众臣忘记了昏庸的君主，忘记了英明的太子，也忘记了令人痛心疾首的皇位之争。他们只愿追随这短暂的欢愉，像是吸食五石散一般，陶醉在这一道天地至理的声音中。
在这一刻，他们已然相信：那个于屏风后轻巧跪着的女孩，即便不是瑶池降下的天女，也必是祖宗神灵派来拨乱反正、存续社稷的使者。
她是忠与义，她是礼与法，她的才华，是象征着天下盛世将至的祥瑞！
然而此刻，膝盖已经酸掉的薇然，望着面前因惊恐而瞳孔已放大至极限的小内侍，心情却是焦躁的。
……太子殿下，您怎么还不回来？
没有错，她连篇累牍的这些“苦谏”，这些名篇，其实都不是说给此时已不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它们真正的听众，正是屏风后想来已经目瞪口呆了的大臣们。
看白骆河隐隐发黑的表情，他似乎已经看出来了？
薇然口中语速不变，心中却回想起片刻前发生的事来。
……
“箫槐厉兵秣马欲要勤王，唯殿下亲持箫家令符方能安抚，然殿下此刻离开，又将使局面动荡不可收拾……你却说你有办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办法？”
“白将军莫急，也莫要生气嘛。”女孩轻轻一笑，安抚着已经拔剑出鞘的武夫。
接着，她抬眼看向刘宸。“臣女的办法说来也简单，便是不让大家知道，殿下已经离开就好了。”
轻抿着薄唇，男人漆黑的眼眸深邃，不辨喜怒——那正是他在思考时的表现。
“你这小女娃儿，说的倒容易。”白骆河大为不屑地进一步逼问道。“你以为一扇屏风，便可以挡住殿中那么多大臣的揣测之心吗？”
“殿下若离开，则势必无法发声，或做出什么回应变局的举动，如此，很容易便能被外头的人探出虚实！”一句“不让知道”，当那帮在官场上浸淫了几十年的老头子们都是白痴吗？
而他一介边将，又实在是不敢对动辄一二品的大员们动粗。
还是那句话，太子是篡位，而非摧毁这个国家，他当了皇帝之后，治理这个国家要靠的依然还是屏风后的那一帮人，白骆河又怎敢去招他们的怨恨呢？
“这个也简单，”薇然弯唇一笑。“只要我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想不到去试探，殿下是否离开不就好了？”
“说说看吧。”白骆河还欲再问，刘宸却开口了。
“若问此刻众位大人们心里最急的是什么，”女孩振了振袖子，眼波流转间，指点江山之意尽露。“那一定便是殿下将如何处置圣上之事了。”
“孤是不会如他们愿的。”刘宸冷冷道。
“那是刚才。”薇然毫不留情地批驳道。“如今我二叔率兵长驱入城，这难道不是一个变数吗？”
实质上的绝对武力已经不复存在的情况下，殿下也该考虑让步了。
“那孤当如何？”青年太子目露戾色。“依他们的愿，给孤那父皇磕头请罪不成？”若不如此，史家和文官又如何放得过他？
“当然不是。”我既来到这里，便是要助你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
“殿下自然是要登位的，只不过这名头上可做些粉饰。”
“哦？”闻言，刘宸目光微微一闪，终于感兴趣了起来。“此话怎讲？”
“圣上前几日，不是由鞑靼送来许多份‘国书’吗？”说到那传说中成打的卖国条约，女孩咬了咬唇，也不知某人是怎么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想到一起的。
“不错。”刘宸点了点头，不由得又生出一点怒气——既是对屏风外的皇帝，也是对在皇帝做了那样的事后，也依然要护着他的大臣们。
“那么，殿下不妨对世人宣称，是圣上回宫之后，看见鞑靼送来的国书，心生愧疚，自愿禅位，以绝鞑虏谋我江山之心，如何？”
连签下条约的皇帝都换了，条约自然也就作废了——虽然这样一来把就皇帝塑造成了一位“心念百姓”的明君让人多少有些不甘心，但此举维护了皇室的名声，受益的终究还是太子。
“……”便见刘宸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好。”
虽然事实真相众皆心知，但皇帝“被”禅位的名声，还是要比被逼宫好得太多了。
最起码，对于文官集团而言是这样。
他既意在天下，此时最为看重的就是朝局的稳定，和众臣的支持——唯有二者得兼，他才能在即位后迅速地带领着百官士民，走出“海宁之败”所带来的阴影。
这，便是他的明君之志。
“可薇然，”刘宸顿了顿。“你又该怎么吸引诸位大人的注意力呢？”
“刚才不是说了嘛，”女孩复笑，笑语莹然间却是图穷匕见。“大人们心里最在意的是殿下如何处置圣上，那臣女就大声地劝谏此事，这样一来大人们肯定都很在意殿下对臣女的谏言会作何反应，也就没有精力去猜测，殿下有可能离开的事了。”
“……”怔了片刻，刘宸低头，失笑。
“你啊。”
薇然则嘟着嘴望他。
刚才那句话，就是她最后的杀手锏了。
方修云说，我们做每一件事情，都得从其中捞到好处才行，而一个对太子殿下“劝谏成功”的名声，就是她此行欲得到的好处。
所以明明是她先以箫槐举兵之事警之，再用箫家令符交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得到的妥协结果，但在屏风外的大臣们看来，事情的经过就将变成“太子本欲弑父夺位，幸赖箫姑娘昧死以谏，这才回心转意”的样子。
而她将从这个印象中得到的声望与好处，将是无以估量的。
更别提，她还有事先便准备好的“地球古代名言警句套餐”了。
其实方修云在想到这个计策后，是问过她腹中有没有一二句先人之言，好在“劝谏”太子时刷一波逼格的，如果没有，就由他临时为她编出一份来。
然而薇然十分霸气地拒绝了，理由就是她背靠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之集智，难道还能输给异时空一个年未及冠的小书生不成？
咳咳，对方修云的时候，当然就不是这般解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