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薇然才觉得自己恢复了呼吸。
庆府,一个肮脏、可怕、血腥的地方,她从前以为,不过就是一个像是浣衣处那样,惩罚人的去处罢了。
今日方知,那里,还有那样的人,那样的眼神。
和他们相比,她在宫中受到的这一点点小小的压抑,又算得什么呢,不过是,无病呻吟吧?
她出身庶女,能入宫养于太后膝下,本已是莫大的幸运了,更何况她的父亲,箫巍的爱女之名,连宫外之人都有所耳闻。
还有那个周芝……自己家受到了那么大的冤屈,都因为自己是“大帅的女儿”,而害怕牵连到自己……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单纯为了她好的人,虽说也沾了她父亲的光。
但是,当那个少年说出“她才多大你没看见吗?”,她的心,真的……有一股暖流,汨汨流出。
不管是命运还是什么东西,让她知道了他们的冤屈,让她遇见了他们。
薇然想,她要对他们好。
这两个人的人生,她负责了!
“薇然!”刚迈入挽湘宫的宫门,迎面便遇上了在空地上玩耍的刘珑。
“珑儿,你来给姑外祖母请安吗?”薇然笑笑,道。
“……唔,”刘珑有些小惊讶地看了薇然一眼。“皇祖母叫母后来陪她,本宫……我就跟着来看你,谁知道你居然出去了,害我等好久哦!”
“对不起嘛。”薇然陪笑道。“我还以为珑儿你要在舞凰宫里写字,没空出来呢。”
“我来陪皇祖母,父皇也没法怪我。”刘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对了,”薇然想起什么。“你的大字,我帮你写几张吧,一个人写多累啊。”
写大字在书法里是练手腕的力气的,对于小女孩来说可是件不轻松的任务,就算是薇然也一样。
“……”刘珑又深深地看了薇然一眼。“算了,父皇罚本宫的,本宫就要一个人完成,母后说,这才是公主的担当呢!”嘟着嘴不情愿地逞强道。
“是嘛?”薇然有些好笑。“可是我一个人在挽湘宫‘养病’也没事可做,本来就要写大字的啊,而且……昨天逃课,本来就是大家一起的嘛,不过我运气好一点,扭了个脚,就不用被罚了,现在才可以帮你分担啊。”
“啊!”刘珑这时才想起来薇然的脚伤。“你的脚没事吧,还在养伤呢,怎么就跑出去了?”
“早就没事了,”薇然把脚伸出裙子,做了个脚踝运动的动作给她看。“扭到脚哪算是伤啊。”
“唔……”刘珑忽然低下了头,小声道:“你终于不生气了是不是?”
“啊,什么生气?”
“就是,这阵子你一直不跟我说话……说话也很客气……你气我害你被禁足是不是?”
“什么被禁足……”深深地皱起眉头,薇然困惑了。“你什么时候害我被禁足了?”
“就是,就是去年啊……”刘珑抬起头,眼角居然有泪光闪烁。“你都不来舞凰宫陪我玩了,母后说你做错了事情,被太子大哥禁足了。我又去找他,他说都是我害的……太子大哥说,他都跟你说了,都是我,我害你在他面前失仪,他才罚你的……”
珑儿……
“没有啦,”薇然忙抱住快要哭出来的刘珑。“太子殿下他骗你呢,珑儿是公主怎么会错呢?殿下他只是为你好,想让你更符合一位公主的礼仪而已……”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了。“我也没有怪过你的,真的!”
“你胡说!”刘珑挣脱她。“那你禁足出来之后,为什么不理我?”
“我……”我没有不理你,是你,越来越像一位“公主”啊……
“你就是不理我了,我跟你说什么你都答应,都说是!只有我闯祸的时候,你才会管我……你就是不想让我牵连到你而已,在你心里就只有萱宁大公主,没有珑儿姐姐了!”
年幼的大公主眼眶中的泪,终于滑落。
窒息感又一次包围了薇然。
她怎么忘了,刘珑还是个孩子?最纯真的,最不能欺骗的孩子……她之前一切的疏远,一切只把她当作是“公主”的行为、嫉妒她出身高贵的心理,刘珑都是感受得到的!
“我,我……就是想刺激你,”刘珑哽咽着继续开口。“才说‘本宫’、‘本宫’的……咱们之前不是约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姐妹,永远没有身份高低吗?我就等着你来问我,结果你把我们的约定都忘记了!”
“没有……”薇然想要解释,但那些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徒劳而苍白的。“我没不记得,我只是……”
我只是以为你会不记得。
因为你是一位公主,除了我以外,还有皇后、东太后、兄弟妹妹们,还有皇帝……而我,在这座勾心斗角的宫廷中,会真心对我好的人,只有你而已。
“对,我真的是忘了。”她终于颓然地承认。“妹妹错了,姐姐原谅我吧……我们重新约定,做一辈子的姐妹好不好?”
“那,那说好了哦。”刘珑一开始还想继续板着脸,最后还是绷不住,喜笑颜开地对薇然伸出了手。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夏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们的身上。
“箫姑娘,您回来了!”灵涓从正殿中走出,恰好看见这一幕。“快进去给娘娘请安吧,她可等着您回来了。”
“哦,谢谢灵涓姑姑,我这就进去!”薇然扭头冲刘珑吐了吐舌头,姐妹俩开心地拉手跑进了正殿。
“啪!”
“你个丫头还知道回来!”迎面而来的,却是东太后摔在脚边的茶盏。
“姑外祖母息怒。”薇然啪地跪了下去。“是薇然不好……”
“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啊?”东太后气得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跟颖国公府的人背着哀家私下接触也就罢了,连方泊的案子你都敢碰!箫巍的脑子是给埋进你娘的坟墓里了吗?”
“姑姑……”皇后听到后半句,低低地唤了一声,又垂下了头去。
“皇祖母?”刘珑也被东太后突如其来的怒气吓懵了,茫然地站在原地。
“……”东太后捂着胸口摆了摆手。“带珑儿走吧。”
“是,臣妾告退。”皇后躬身施礼。
“母后,你为什么不给薇然求情啊?皇祖母,薇然她做了什么,惹您生气……”刘珑还待开口,被情绪低落的皇后直拽出了殿门。
薇然注意到,一直以来,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维护她的皇后,此刻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投向她。
“……姑外祖母,”听到刘珑的声音远去,薇然也冷静了下来。“此事与方御史无关,只是周将军他毕竟是父亲的旧部,父亲他,也只是吩咐我多照顾那两个孩子而已。”
她阴差阳错地说了这么一个理由,让所有人都相信了,现在也必须坚持下去。
听她丝毫没有否认私下与颖国公府的人接触的意思,东太后又气的更厉害了。“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还说什么‘照顾两个孩子’?箫巍连这种事都让你去做,他对你这个女儿也不怎么样嘛。”
“……”
“箫巍他是疯了吗!”见薇然只是跪在地上不开口,东太后忍不住又发起脾气来,将座椅的花梨木扶手拍得吱吱作响。“哀家看他还算隐忍,没去救周伯维,还以为他还是有些聪明,谁知道在这儿等着哀家!”
箫巍他,没救周将军吗……薇然想起她对周芝说的话,和那个少年期盼、崇敬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滞。
“伺候你的人呢,”东太后见她还是不说话,冷笑着喝道。“灵涓,叫她们都过来。”
“是……”灵涓怜悯地看了薇然一眼,领命而去。
东太后……她要做什么?
不一会儿,连带着在薇然屋里看东西的宫女嬷嬷,所有贴身服侍她的宫人,都被带到了正殿中。
“婢子(奴婢)们参见太后娘娘,给太后娘娘请安!”
“哼。”东太后冷哼一声,微微低头对薇然道:“你可好好回头看看这些人,告诉哀家,她们中,哪个是你爹的人?”
“……”
“薇然,你还小,想要父亲的疼爱也是常事,可是你不明白,方泊这个案子,在朝廷上已经闹翻了天了!你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是冤案吗?你错了,哀家不知道你爹是怎么说的,但方泊清名满天下,他忽然下狱,天下人谁不在心里为他抱屈,可他入狱到现在两个多月了,为什么没有人上书劝谏皇上,啊?”
“……还有,你父亲为什么两个月前那两个孩子刚进庆府的时候不找你,现在才来找你?还不是为了接替周伯维那个位子的,不是他颖国公的亲信,而是胡家,右军的人!”
“你爹他是在利用你,他想用你拉姑外祖母下水,陪他一起对付胡家!”东太后语重心长地道。
“侄外孙女会去向高公公解释,不会连累姑外祖母的。”这本来也是薇然的计划之一。
高揽绝对想不到那天会有人偷听了他的话,以他对箫巍的忌惮,只是照顾两个庆府罪奴,外加不报给皇帝这点小事,他应该还是不会不同意的。
东太后这才顺了一口气。“你这孩子……现在可以告诉姑外祖母,是谁为你传递你爹的消息了吧?”
薇然低下头去。
本来就没有人传递过什么消息给她,她怎么指认?
“啪!”东太后又摔了一只杯子。“哀家都说了你爹要害哀家,你还护着他吗?”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被他迷成这样!”
……一个个?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东太后忙闭上了嘴,目光转冷。“你以为你这么做,箫巍他在宫外就会记着你的一点儿好吗?”
“别傻了,他和温晴的女儿,今天早上已经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