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菊谱》后序的史正志，他是主张菊花会散落的。他说：“花有落有不落者，盖花瓣结密者不落，盛开之后，浅黄者转白，而白色者渐转红，枯于枝上。花瓣扶疏者多落，盛开之后，渐觉离披，遇风雨撼之，则飘散满地矣。”这样说，落与不落，好象区分得很清楚，很明确。
但是，一般所说的一朵菊花，其实是一个头状花序，它是由无数朵小花密集而成的。这些小花同生在一个花托上，不论它们的形状是管状，舌状，还是针状，也不论它们是大瓣，还是小瓣，全都是一朵挨着一朵，密密地丛集在一起的。所谓“结密”，所谓“扶疏”，根本无法区别。区别落与不落的标准，既然并不可靠，关于菊花会落一事，也就仍然可以怀疑了。
不仅菊花，菊科的其他植物，花一般都是不会散落的。春天的茼蒿，夏天的翠菊，秋天的百日草、大理菊都不会散落。又如春天的小草蒲公英，花开过以后，整个花序会闭合起来，直到果实成熟，萼变成白色的冠毛，一个个小果实才象降落伞一样，趁风离开了花托。原来它要等到果实成熟才会散落，不过这时候花瓣早已枯萎了。
从蒲公英的情况来推测菊花，也应该说菊花假使能够结实，那末到了果实成熟的时候，花朵便容易散落。假使从结实到成熟的时间不长，那末果实成熟的时候，花瓣可能还没有全部枯萎，这就可能出现“满地铺金”的现象。
一般栽种的菊花，通常都不结果实，为了育成新品种，设法人工授粉，在北方必须保养在温室里，直到二、三月间，果实才会成熟。在野生状态下，菊花应该会结果实，而且一定会适应当地的自然环境，在严冬到来以前，果实就已经成熟了。这样说，在南方，野菊或培养历史较短的菊花，开花以后，可能因为气候比较温暖，经过一定时间，它们结的果实就会成熟而散落。
《楚辞》所歌咏的是南方的现象，苏轼看到的菊花散落的黄州也在南方，而王安石的诗也是记述武夷山的风光，可说与上述推论相合。
但是现在究竟有没有看到过菊花会受风雨的影响而散落，或是自行散落，我们必须有事实的依据，才能作肯定的结论。单纯引证文献，单纯依据推理，或是虽然依据观察，但观察和记录并不完全正确，那都是不足为凭的。
三谈“夕餐秋菊之落英”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我曾写过一篇《“夕餐秋菊之落英”》和一篇《再谈“夕餐秋菊之落英”》，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一九六二年的菊花时节。想到五月间曾见马铁丁同志那篇《一只鞋及其他》的文章，也谈到《警世通言》里关于王安石和苏东坡的故事。马铁丁同志认为故事里说的苏东坡批评王安石的“吹落黄花满地金”，是由于见识不广，“满足于一知半解，满足于常识以下，而又自以为是。”后来黄州做官，亲自看到“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才知道王安石的诗句并没有错。这样把小说里的故事作为肯定的事实，似乎还可以商讨，因此再来谈谈这个“落英”问题。
一九五七年写那两篇文章的时候，曾查到那个故事的前半段，即关于批评王安石诗句一事，见于史正志《菊谱·后序》，批评者不是苏东坡而是欧阳修。近来偶读《苕溪渔隐丛话》，才知道这段故事是出于《西清诗话》的：
欧公嘉祐中，见王荆公诗：“黄昏风雨螟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因戏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荆公闻之，曰：“是岂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阳九（欧阳修）不学之过也。”
同书又引《高斋诗话》的一则记载，欧阳修就变成苏东坡了：
荆公此诗，子瞻跋云：“秋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看。”盖为菊无落英故也。荆公云：“苏子瞻读《楚辞》不熟耳。”予以谓屈平“夕餐秋菊之落英”，大概言花衰谢之意，若“飘零满地金”则过矣。
这两则诗话所引的诗句，与《警世通言》都稍有不同。盖《警世通言》是话本，所以作者就把它修饰得更为通俗浅显。依据这两则诗话，足见王安石并不是真正具体记录菊的“落英”，而仅仅是认为既然《楚辞》里有过，他便可以这样描写。欧阳修或苏东坡，则是以常识性的见解来批评王安石。到了冯梦龙手里，才又增添了黄州的故事，而说成若有其事了。
再则王安石这两句诗是记述武夷山的一次风雨景色的。说“黄昏风雨瞑园林”，那便不是一般的微风细雨，而是南方可能有的狂风暴雨。一阵暴雨以后，菊花被摧折了，自然呈现“残菊飘零”的现象。而“满地金”则是诗人夸张的手法。照这样去理解，倒也合于事实。到了冯梦龙手里，把它改成“一夜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那就变成菊花在寻常的西风中自行落下，意义便完全不同。
《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在引述了这两则诗话以后说：
“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此是两句诗。余于《六一居士全集》及《东坡前后集》遍寻并无之，不知西清、高斋何从得此二句诗。互有讥议，亦疑其不审也。
据此，欧阳修或苏东坡，是否真正对王安石提过意见，也是值得怀疑的。
关于“落英”，历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大半都不把“落”字作“自己落下”解。除了这里《高斋诗话》的作者认为是“衰弱”之意以外，如洪兴祖补注《楚辞》，就把这个自动词看作是他动词，他说：“秋花无自落者，读如‘我落其实而取其材’之‘落’。”其他作“初开”解，或作“连缀”解，已见一九五七年的文章中，不赘述。而所有这些解释的一个共通点，就是都不承认菊花会有“满地铺金”的现象。
与“满地铺金”相似的说法，还见于元费著的《岁华纪丽谱》中的“露凝白玉，菊散黄金”。注文说：“秋日诗：‘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又云：‘菊散金风起，荷疏玉露圆。
’”看来这“菊散”与“落英”一样，也不一定是“散落”之意。如作散落解，那末“菊散一丛金”就说不通。因为既然散落在地上，如何还能成为“一丛”。不如作“开放”解，倒更为合理。因此这一段文字，也不能作为“菊花散落”的证据。
总之“夕餐秋菊之落英”，虽然二千余年来，传诵不已，并且广泛被引用于诗文之中，但真正相信菊花自落的人，却是少有的。像《警世通言》那样，虽然好像言之凿凿，看来也未必真实。这里用得着毛主席讲过的话：“许多自然科学理论之所以被称为真理，不但在于自然科学家们创立这些学说的时候，而且在于为尔后的科学实践所证实的时候。”理论果然需要证实，像菊花的落与不落这样简单的事实，也是需要证实的。
毛主席又说：“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但人不能事事直接经验，事实上多数的知识都是间接经验的东西，这就是一切古代的和外域的知识。这些知识在古人在外人是直接经验的东西，如果在古人外人直接经验时是符合于列宁所说的条件：‘科学的抽象’，是科学地反映了客观的事物，那末这些知识是可靠的，否则就是不可靠的。”所以问题是在于《警世通言》所说的苏东坡见到的“满地铺金”，是否“科学地反映了客观的事物”。
菊花季节年年有，在我国广大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人在栽种菊花，更不知有多少人一年一度总是观赏菊花。而现在，应该更有多少人在研究菊花。那么，菊花落与不落这样一件小事，总该有人经过目睹，能够给它一个定论的吧。
吴刚捧出桂花酒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毛主席《蝶恋花·答李淑一》）
吴刚这个故事，出在唐代段成式所写的《酉阳杂俎》一书里：
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
段成式只是记录古旧的传说，所以与他同时代的李商隐以及比他早的梁代庾肩吾的诗，都已说到这个故事有关的斫树人和桂花：
月中桂树高多少？
试问西河斫树人。
请视今移处，
何如月里生？
中秋季节，天高气爽，月光愈觉皎洁。同时，桂花盛放，芳馨四溢，静夜中，阵阵清香，更仿佛是从缕缕月光洒下来的。因此，把月面阴影比拟作一株巨大的桂花树，倒也是一个可以允许的联想。
联想也是玄想，于是诗人可让“吴刚捧出桂花酒”，可问桂花生在地上比生在月里感觉怎么样。还有白居易，竟向嫦娥建议，要不要把月宫布置得更葱郁一些：
遥知天上桂花孤，
试问嫦娥更要无？
月宫幸有闲田地，
何不中央种两株！
杜甫则与白居易相反，他不体谅吴刚朝朝暮暮，费力徒劳，已经辛苦了近千年（指汉代到唐代），还是要：
斫却月中桂，
清光应更多。
杜甫和白居易对于同一传说，同一现象，有不同的想法，虽然空幻飘渺，不着实际，却也显得思路活跃，新颖有趣。比之看惯了，听久了，认熟了，习以为常，囿于陈规，因循守旧，人云亦云，是颇有意义的。思路活跃，不僵化，就能随时随地产生疑问，发现问题，设想方案，提出办法。精神境界是这样，实际生活也是这样。在诗人是玄想，应用到科学研究上是思维方法，它将有助于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
这样，我们就从天上回到人间，把诗意变成科学，来看一看桂花是怎样一种植物吧。
桂花又叫木犀，由于木材灰褐色，纹理直或微斜，与犀角的纹理相似而得名。在分类上，属于木犀科。我国原产，分布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各地，西北直至甘肃。山野自生的叫作山桂或岩桂，浙江天台产的特称天竺桂。常绿乔木，高可达十米，栽培的一般高三、四米。北方不能室外越冬，只供盆栽。
桂花叶片对生，椭圆形，先端尖，边缘有锯齿，老叶有的无齿而呈波曲状；革质，绿色有光泽，背面色淡。花簇生于叶腋，花柄细而短；萼绿色，细小而四裂；花冠深四裂，裂片椭圆形至倒卵形，稍稍凹陷成浅匙状；雄蕊二枚，雌蕊一枚，都很细小。
桂花因花色和开花习性不同，分为四个品种：
1.银桂以花朵白色而得名，也有微带黄色的。叶片较薄，叶缘不向背面反卷。
2.金桂花朵深黄色，香气较淡。叶片厚，深绿色，叶缘反卷。
3.丹桂花朵橙黄色，香气最浓。叶片最厚，深绿色，侧脉显著，叶缘反卷。这三种都只在秋季开花。
4.四季桂又叫月月桂，以长年开花而得名。花小，径五、六毫米（前三种是六、七毫米），色白或淡黄，香气较淡。叶片薄，叶缘只微微反卷。常被栽培成灌木状。
唐李德裕《平泉山居草木记》说：
有剡溪之红桂，钟山之月桂，曲阿之山桂，永嘉之紫桂，剡中之真红桂。
所说月桂，只是桂花的别称，并不表示什么特殊性状。山桂就是岩桂，岩桂这个名称见于后来宋罗从彦《和延年岩桂》一诗。红桂和真红桂与丹桂同义，而丹桂一名则最早见于晋王嘉《拾遗记》：
岱舆山……有丹桂、紫桂、白桂，皆直上百寻，可为舟航，谓之文桂之舟。
但这是仙山岱舆可作舟航的桂树，而不是一般的桂花，所以把红桂叫作丹桂，跟银桂、金桂、四季桂等名称的起源一样，还待探求。紫桂是不是桂花，只能存疑。
桂花的果实是核果。由于它雌雄异株，栽培的多雄株，所以果实不常见到。山里自生的有雌株，结生的果实比黄豆略大，卵圆形，成熟时皮色黝黑。过去叫它做桂子，并认为有时会从月亮里面散落下来：
江东诸处，每至四、五月后，尝于衢路拾得桂子，大如豆，破之辛香。故老相传，是月中下也。（唐陈藏器《本草拾遗》）垂拱四年（686）三月，雨桂子于台州，旬余乃止。（《唐书·五行志》）杭州灵隐山多桂，寺僧曰：“月中种也。”至今中秋夜往往子坠，寺僧亦曾拾得。（宋钱易《南部新书》）另据记载，从天上落下来的桂子，“其圆如珠，其色有白者、黄者、黑者。”所说形状和颜色，并不完全象桂子，当然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桂花不仅可供观赏，也有实用价值。它是一种重要的芳香植物，可以浸酒，窨茶，制糕点，并提炼香精。提炼香精是一种现代工业，我国桂花资源丰富，应充分利用。
采取桂花，捡去杂质，先用盐渍，再拌白糖，便可长期贮存。桂花的芳香带甜味，因此最适用于制糕点和糖果。
明邝璠《便民图纂》说：“桂花点茶，香生一室。”不过，他所说的，只是采取鲜花，与茶叶一起泡饮。现在跟制茉莉花茶一样，制成桂花茶，为花茶增加一个新品种，除一般饮用外，并可供出口之用。
桂花浸酒，便是桂花酒。毛主席诗词的注释家，为了找寻出典，望文生义，引屈原《九歌·东皇太一》的“奠桂酒兮椒浆”来解释桂花酒，显然错误。王逸注：“桂酒，切桂置酒中也。”桂花细碎，何必再切？这“桂”不是桂花，是“桂皮”，是樟科植物肉桂等树的树皮。
因为是树皮，所以才需要切碎。月宫里只有桂花，并无其他桂树，叫吴刚到哪里去找桂皮来制桂酒？桂酒和桂花酒，虽然同有“桂”名，却不可混作一谈。
桂花酒是一个通俗名称，尽可不必找寻什么出处。如果要找，也应向农书或医书如《本草纲目》等里边去找，可惜手头却没有这一类普通的书。偶然看到一则记载，倒可供注释家的参考：
同昌公主出降（出嫁），……其酒有凝露浆，桂花醑。（唐苏鹗《杜阳杂编》）醑，美酒之意，桂花醑就是桂花酒。至迟，唐代已有桂花酒了。
月宫的桂花酒可慰忠魂，人间的桂花酒我们也将分外珍重。湖南是不是可以生产一种桂花酒——应是名酒而不是一般的酒——来永久纪念杨开慧、柳直荀烈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