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二从伊堕人处返回她和母亲的家,发现大树枝并没有坐在沙发里等她。一沩都是蹁局!
黛二一句话也不想问母亲,她非常明白这出戏。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闩上门,把所有的窗帘角展展平,然后,媲把耳朵貼在门缝向外边谛听了一会儿。一片沉寂。没动静。
黨二迅急转身,检查她所有的抽屉。锁着和未锁的抽屉一律打开,拉出,它们立刻像一只只舌头伸向她。
黛二开始逐一审查反省她是否留下过什么字迹或纸条,她不记得她在任何地方写下过大树枝和伊堕人的名字、房号和电话。这些机密全在她的脑中。黛二找了半天,无一丝痕迹可查。她忽然对自己漏洞百出而不自知的行为感到失败。同时,黛二对她母亲战无不胜的侦破力量彻底恐惧。
点上一支烟,深深靠进沙发里,回忆伊堕人和大树枝的脸孔。黛二仿佛已想不起他(她)们的脸孔。用力想,依然只剩下一片混然而抽象的概念。几层楼板之隔,追溯的线路就已经断掉。
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点上一盏小壁灯,一种金属的成熟黄色胡乱地涂洒在地毯、家什以及床单上。
最后,黛二坐到书桌前,用一支铅笔漫无目的地乱画。各种字母、符号、数码茫然无绪地组连一片,纷乱如云。脑中有一个光环牵引着黛二的神思和笔触向它靠近,但她不知它在哪儿,她无所适从,抓不到那个稍纵即逝、摸糊不清的东西。就这样,黛二在那光环的四周转来转去,渐渐地,她终于看到那光环来自几层楼板之隔的一个房间,那是伊堕人的房间。具象地说,来自伊堕人那一双惊世骇俗的眼睛,来自那一种毫不吝啬自己目光魅力的温婉而滚热的注视。黛二揉了揉眼睛,伊堕人的影像立刻破碎,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嗓音从纸页上翩翩地飘出来,哼着一支轻松的爱情歌曲,像亲近一只母狗那样亲近黛二,他摩挲她的头发、脖颈,然后拉她到床上嬉戏,欢娱的感受萦绕膝头,浑然天成的动作在乱蓬蓬的床上拥挤撞击,黛二和大树枝互相占有。性爱像一首老式歌曲那么简单。……忽然,一种紧张而慌恐之感袭来,她立刻打断思路,从胡涂乱抹的纸页上抬起头,从一堆混乱如麻、无法成形的思忆中退出来,回到思维的原地。她抬起头,向房门望去。
透过昏暗的烟雾,黛二看到房门仿佛在摇晃,她母亲的影子沉甸甸地剪纸似的印在窗帘上。或许是,母亲在她茫夜一般死气沉沉的门扇上,幽魂似的影像,徘徊不已。
那一种摇晃的影像如电影,使往日的纷乱如雨的帘幕,一映一映闪动。
此刻,那晃映在黛二的门扇上闪动的影子,终于像一个无声的惊雷在她心里轰然炸响,这从她的脚跟拔地蹿起的雷,带着灼电直刺她的心脏。她的鞋子像附了魂,带着她的腿,一个箭步蹿过去,哗啦一声打开房门。
黛二的母亲刚好立在门外,她的沧桑有力的一只手正悬在半空,准备敲响黛二的房门。
黛二一瞬间丧失理性,大喊一声:
“您在偸看?!”她的脸色由于激动急迫而通红、扭曲。
“偸看?偸看什么?我的女儿还用偷看吗?”黛二母亲肯定被她一反常态的脸色吓了一跳,女儿的叫喊肯定是她所听到过的最恐怖声音。黛二从母亲惊骇的表情反馈中可以看出这一点。
“监视我!您始终在监视我!您很清楚。难道不是吗?!”黛二一字一顿地说。
“黨二,你病了,你在说胡话。”母亲的手颤巍巍地伸向黛二的额头。
“别再碰我!”黛二又是大叫一声,并且向后闪了一下身。她喘了喘气,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继续说,“是您病了,您知道吗?您已经病了很久了……”
黛二愚蠢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衣襟被她肩头的无法自制的激烈抽动弄得瑟瑟颤抖。
“黛二,你真的这样以为吗?”母亲稍稍平静了一些。“何止是以为!”黛二手脚冰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妈妈,我不是^您.的一个什么物件,被摆在房子里,摆在您专注的思维和情感所限定的视域内。我是一个活人,妈妈您知道吗?一个三十岁的活着的女人,妈妈您知道吗?”
“那当然。你是自由人。没人摆布你,是你自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我很愿意带你去各地旅行。”
“您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的脚真正长在我的身上?”黛二继续叫。
“黛二,你的脚不是从来都长在你的腿上吗?”
“您每一分钟都死死盯住我,我寸步难行。这世界这么大,妈妈,您怎么就不能看看别处?这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男男女女!”
“你是指我干涉了你的交往,是吧?我已经分别与大树枝和那个伊堕人电话谈过了。人家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无非是利用你罢了。这个世界不过如此,别天真了黛二!”
“天啊!”黛二几乎无法继续站立下去,她高声叫,“这是我的事情,您凭什么永远插手我的事!这个世界除了您都在骗我是不是?求求您,给我点活下去的希望吧,行不行?”
“黛二,你应该学会自重,记住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再清楚不过了,我只是一条供人观赏的狗!”黛二把手里的铅笔越攥越紧,然后扬起手臂,奋力把铅笔向房门掷去。
亲爱的铅笔我的爱人!叭啦一声,铅笔断成几截。忽然,黛二失声尖叫:“我要死!”黛二母亲被这电击般的声音震慑得呆若木鸡,立在硕大的房子中央一动不能动。慌恐无措的表情紧紧抓住她苍老的身躯。
一分钟之后,母亲滚滚涌出的泪水倾流而下。她一边无助地抽泣,一边央求着:“黛二,我的孩子,你是病了,妈妈带你去医院……”
“对,我们当中有一个人病了,而且早已病入裔肓!”黛二继续尖叫。
说完,她夺门而出。牢门一瞬间疾风般站在她身后。黛二知道,所有的故事都将重新开始,永无结局。
哭泣的潘笛
我终于再一次落荒而逃,远离?城。因为我只能像我的日历簿一样。
我跑到遥远的西半球的一些城市中幽灵般地穿梭
一个秃头的瘦削的黑衣女子,衣衫单薄地往大学城中苦苦寻找真正的故乡,
那一种精神的家园。
然而,这里依然不是我的故乡。宁静的雨雾轻柔地抚在我的额上和衣上,但它永远在我的身外游萦缠绕,无法进人我的身躯内部,我只有再一次把自己像在遥远的东半球的?城时那样,幽闭在房中。?城不属于我,这个世界没有哪个城市属于我。我的家乡其实只是一打白纸,我用铅笔在这个“家乡”上沉思行走,只有这,才是惟一能够属于我的归宿。
夜晚,我回到伦敦南部的那套舒适而温馨的宅舍。门前花园里荒芜的旺草已被我用割草机像剃头发一般除平,我的秃头般清秀的茵茵寸草以及幽香环绕的花朵,孤独地燃烧着艳丽而凄凉的色彩一梵高的花园,一片绵延的黄絮,熟透的葡萄酒殷红,酸苹果的青橙,夺目的颜色火焰般浸透我的肌肤。
我坚信,梵高的那只独自活着的谛听世界的耳朵,正在尾随于我,攥在我的手中。他的另一只耳朵肯定也在追求这只活着的耳朵。我只愿把我和我手中的这只耳朵安葬在这个亲爱的兄弟般的与我骨肉相关、唇齿相依的花园里。那只滴血的耳朵依然在我心中尸骨未寒。我不爱长着这只耳朵的怪人,我只爱这只纯粹的追求死亡和燃烧的怪耳朵,我愿做这一只耳朵的永远的遗孀。
这木栅围栏的花园中的那套令我牵肠挂肚的宅舍,红瓦顶嘴唇般灿烂,房门是一道通向自由的绿色甬道向我敞开。这套宅房正在以某种方式挽留我,以那种髙于情爱的不动声色的深邃的内涵挽留我。房内潘笛轻幽,美鱼在血管里漫游,萦绕周身。但是,我要离开,我要离开老地方,我要回到老地方。我永远都陷在“离开”这个帝王般统占我一生的字眼里。这一种离开,不是逃避,而是为了长久回忆,为了守住孤独,和继续上路寻找那不存在的家乡……
我坐在伦敦南部的这套花园宅舍里等待一个人^我兄弟般的爱人!每日每刻都在等待这个人走近我。我不知这种莫名的等待是等待什么,我只是在等待与之告别,上路。然后再与之告别,上路。
我神不守舍,在房间里艘来踱去,无法集中思想做其他事情。我不知道路在脚下还是在天上,我盼望这只手臂握住我的肩,用纤美而沧桑的手臂传递给我一点力量和勇气,那只手臂就是带我走出困境的拐棍,它指引我,诱导我。我需要它帮我夺回应该属于我自己的一切自由和爱情。
潘笛声液汁般注人我的身体,流入我的血管,那凄凉又超然的沙哑声对着我一遍遍低唤:当你以一个优美的东方小寡妇的忧郁和妖媚逡巡于葱郁的欧洲蕨和山毛榉树中间的时候,我正手持啤酒在落日的黄昏里为你唱那首《你照亮我的心》。你不用再寻找家,我就是你的家……保重,我的爱人,我静静地等待,在潘笛轻泣的哼吟中等待这个人致命的敲门声。
我将不再有家。不断向东窗望去,想起在远方孤独的母亲,整个欧洲低垂的雨雾都浸满我的双眼。
我将独自漫游,一边用喘息的右手写字,一边用死去的左手捂住嘴。
《钟山》1995年第1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