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哗哗水声中猛地昂头睁眼,一马平川上,银灰泥沼中,突兀而起的“河神石”正在眼前!
他再次昂头,吸饱一口清新的、飘扬着鱼腥味的空气,就在左手仍奋力划水时,腾出右手,握紧绳套,侧身一纵,突然大吼一声:“嗨!”
黑黑的、沉重的、粗粝的棕绳,在前端圆套的带领下,“嗖嗖嗖”车水而出,如大蛇般劲飞过去。
“扑”地一声,绳套从“河神石”被江风水浪修理得圆韧光滑的尖顶直罩下去。
顿时,船上和远处岸边响起一片快活的叫喊,都为秦天舍身精神和终于成功欢呼。
姚先喜背着人悄悄念道:“神明保佑!”
秦天抖下肩上绳索,双手紧握,人就势一翻,以背着泥,沿着大绳,“噌噌噌”直往上蹿。
赤裸裸的背脊在霜冻刚化的沼泽上留下一道直溜溜的泥沟。
苇根树枝,卵石贝壳,在他背上腿上划下条条豁口,只是被冰冷的稀泥封闭了无血可流。
来到石下,他一弹身立起,禁不住嘴一张:“哈哈!”
站住了!脚下稀泥仅淹到脚踝。
这块长得奇形怪状,触沉过不少船只,在渔人猎者心目中可望不可及的神秘石头,终于就贴着秦天的血肉之躯,成为他实现誓言,完成使命的铺路石。
于是,渔船在大绳牵引下,绕过长长沼泽,出现在接近陡岸的沙滩水域。
秦天在深水里急忙忙洗去满身泥沙,爬上岸,顺子他们立即给他全身搓擦,直到发红。
人们在他四周点燃火堆,将他围在火中央。秦天一边烤火一边运动身体,等待麻木的肢体恢复知觉。
拉网的时候,人们将牛皮制作的腰带一端系在腰上,一端缠住大网纲绳,人身前倾,脚趾抠住地面,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最前一个拉到一定位置,解开带扣,回到最后,再系扣背纲。如此循环。
拇指粗细的、在桐油和猪血的特殊蒸制下沥炼出来的长长纲绳,因为极其沉重的负载,被拽得如同铁条,即便站上几个人也不会弯曲一下。这是多么巨大的人类力量!多么巨大的劳动者的力量!
太阳已完全升上湖面,上层温暖的阳光与水面寒冷的水汽,在广袤无垠的明净空间穿插交错。这种严峻而又充满柔情的置换,给飘渺的千里洞庭带来勃勃生机。鸟岛上一片欢鸣,野鸭嘎嘎歌唱,成百上千地飞起盘旋,又雨点般呼呼落下。灰褐的双翅,雪白的胸腹,靛绿的头冠,暗红的脚蹼,在空中形成团团呼啸的彩色的云。片片飘飞的羽毛在轻风与阳光下悠悠晃晃,像些既不安静也不沉沦的精灵。
随着水中纲绳渐渐减少,大网的前端开始露出水面,“U”字形网口终于对准了陡岸与沼泽接合部那片狭窄的、令许多捕猎者可望而不可及的坚实沙滩。
“U”形网口越来越窄。
看着网前鱼群的骚动,水面掀起的横横竖竖水纹,劈啪的鱼跃越来越密集,人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脚板将坚实的沙地踩成一个个深深带水的沙窝,拔脚时发出“呜”地一响。牛皮腰带将他们空洞洞的肚腹勒成拳头大小,人变成一个脆弱得难以置信的倒“7”字。他们称为“螳螂腰”。这十几个“螳螂腰”拉动千万斤的大网,他们只能低头呻吟,无法放出像长江纤夫那样的高亢号子。走一步,“哼!”走一步,“哼!”前额和脖子上青筋暴突,汗如雨下。
当长长的纲绳完全上岸,两侧网衣接近浅滩,一个他们称为“镇卡”的岗位出现了。鱼网上岸时,网底随绷直的纲绳渐离水面,造成走鱼的空隙。这时就需要有人将抬头的网底压住。这是一项技术性强、极其繁重又充满危险的工作。它一般由身强力壮又经验丰富的老渔家担当。
一边是秦天,一边是顺子,兄弟俩扛起这义不容辞的工作。
虽然已经红日泱泱,霜后的湖水仍然寒冷彻骨。秦天已是一块不停淬火的钢铁,一会儿汗流浃背,一会儿又寒入骨髓。他们站在齐腰的水里,曲背弓腰,用双手掣住网的底纲,抗住巨大的上抬的力量。这样,几乎就只有背脊和屁股暴露水面。脸孔挨着起伏跌撞的波浪,必须讲究呼吸,以免呛水。
鱼群现在完全成了瓮中之鳖。随着水面一尺一寸地压缩,一个个危险、大难临头的信号在鱼群中反复、迅速传递,它们下潜上蹿,掀起阵阵紊乱不堪的、杂草般的浪花。它们朝网上撞,朝泥里钻,无可奈何时便愤怒地腾空而起。几条,几十条,上百条鱼,摇头摆尾,在阳光下闪动银粼粼的身子,劈啪而起,在空中紧张四望,然后颓然地重重地甩了下来,叭啦叭啦,飞花溅玉。空中失败了又从同类密集的躯体间钻缝觅路,不能忍受太多无奈无声的呐喊,又一次拼尽全力跳跃,渴望长出翅膀却一时长不出翅膀来,只能痛苦地下坠。尽管头晕眼花,稍歇片刻又开始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逃生大混乱。
鲤鱼、青鱼、草鱼这些形体较大的鱼跳跃得很雄壮激烈,却因过于笨重不能频频跳跃。鲢鱼、鳙鱼跳跃最高,带着呼啸,扁扁的身体在空中就像战场上片片翻飞的大刀,寒光闪烁,气势逼人。它们也不能持久,但为数最多,你无法辨认它们是张三李四。它们有时数十条同时跃起,青花花的水面顿时被它们反射的阳光辉映得一片惨白,身下带起的水柱仿佛刹那间拔地而起一片水晶森林。这些大鱼纷纷跃出时,似乎在互相呼唤,不时有嘶嘶叽叽的鸣叫,互相碰撞,接着一起昏头昏脑掉下去。
毛花鱼、游鱼、鰟鮍鱼就景象不同,它们始终是上层水面最浮躁顽皮的一类。它们几乎不再游动,纯粹只在那儿蹦跳。随着大网前挪,它们也蹦跳着前挪。虽然不能创造雄壮激烈的场面,但它们是无数没有约束的蝗虫,跳得不高,却密集得让人眼无法辨认。只觉得水面就是它们,它们就是水面,是颤抖的、痉挛的、开花的、膨胀的水面。它们的声音非常细密,正是一锅爆炒的豌豆,在尽情分裂,在细纷纷地爆炸。它们身体和它们激起的水花,形成厚厚一层雾障,沉甸甸地,斑斓无比,畅快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