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可怜的孩子!亲家死得好苦呀!”黄满贯见众人遮遮掩掩,也不便再问,长叹一声,给众人寻了个台阶。见谈话已到了适可而止的地步,他又说道:“有诸位在,我也就放心了!若遇到难处,告我一声,黄某决不袖手旁观!”说着,黄满贯又顿了一下,然后挨个儿审视一周,拍了一下小钢炮的肩头说:“鄙人有句话本不当说!奉劝诸位万不可感情用事,让人钻了空子!”说完,双手一拱,扭身走了。
黄满贯虚晃一枪,高深莫测,既令人生疑,又令人回味。小钢炮生气地瞪了一眼常春水说:“哼,黄鼠狼给鸡拜年!就你们几个软蛋,先让那老贼给耍了!”
刘二楼不悦地望了望小钢炮说:“你懂什么?这叫投石问路——唉!只是老贼太滑了,没给我等留下一点把柄!”
“先不要管那些!”常春水说,“黄满贯既然说出口来,我们就不允他插手了!我琢磨,老贼是以此行稳定人心,怕你我怀疑他有夺码头之嫌!也好,咱们就来个顺水推船,自家的官司自己问!”
众人听春水说得有理,自然赞同。正欲去大厅商谈下步棋如何走,忽听大门外一片号啕,众人不由吃了一惊,抬头望去,见是花小姐由几位姑娘搀扶,已哭天号地地进了大门……
五
陈县县衙坐落在城中朱家街街尾,据考,始建于元大德年间,虽屡经战火,但并无损坏。这县衙挺气派,分大堂、二堂、三堂。中轴线上有宣化牌、大门、仪门、月台、正堂、重光门、琴治堂、迎宾厅、金库、谯楼等,东侧为吏、户、礼长馆房,西侧为兵、刑、工承发房;此外,还有县丞廨舍院、主簿廨舍院、狱房、狱神庙、巡捕衙、衙神庙。房舍建筑独具风格,双檐对称,五脊六兽,额枋彩绘,廊道衔接,结构严谨,浑然一体。
走进县衙大门,穿过一条长百米的甬道,拾级而上,便是建在高台上的县衙大堂。高大雄伟,雕梁画栋,气势凝重,肃穆庄严。中间为知县审案的暖阁。暖阁正面有一屏风,绘有“海水朝阳”图,上挂“明镜高悬”金匾。三尺法案放在“暖阁”的高台上,左有“堂签”,右有“黑遮扇”。“暖阁”前面的砖地上镶有两块青石,为“原告”和“被告”跪诉的地方。前廊檐下挂着两对宫灯。黑漆柱子上有一副抱柱楹联,虽已斑驳,但还可辨:
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这里是知县接待贵宾举行盛大庆典、审理大案要案的地方。穿过大堂,东西两侧为衙皂房,是旧时知县升堂前三班衙役听差之地。接着是二堂,为知县处理一般民事案件的公堂。三堂位于县衙的后面,是专为接待达官贵人、高级政事和宿居之处。人称“三尺禁地”,庶民百姓难以至此。
眼下虽说民国了,但一切如故,只是大门右边多挂了一副牌子:陈县县政府
颍河镇距县城五十余里,偏南。为了赶早,天还未明,常春水就派葵花杆套了轿车。这小胶轮马车是花庭芳刚置备的,车小架小,可谓小巧玲珑。竹席车篷,又用桐油漆了,防风又防雨。赶轿车的必是贴心人。葵花杆人老几辈为花家做仆,花家从寿州搬到颍河镇,把他们也带了来。葵花杆十八岁接过老爹的鞭子,年至三十没娶妻。花老板从界首带回春嫂,不敢纳为妾,葵花杆瞅在眼里,便处处贴补春嫂。春嫂不理他,他便把心思说与春水,让春水从中帮忙。春水开始不答应,后来去了几次。从此,春嫂对葵花杆有了笑脸,早晚眉来眼去一回,葵花杆就神魂颠倒几夜失眠。有一天半夜,他再不能忍受,悄悄从马棚里走出,钻进了春嫂的卧房。春嫂还没睡,正在灯光下做衣服,细看了,那是一件男人的大褂。他心想,这一定是为自己做的,便收了心猿意马,等待着幸福的降临。谁知几天以后,那件崭新的大褂却穿在了春水身上!他又气又恨,心想你常春水太不仁义,让你去劝说你却借机勾搭了春嫂!他终于还是耐不住,气冲冲找到春水,问道:“你太不够朋友了吧?”常春水一怔,突然冷了脸色说:“是我不够朋友还是你不够朋友?为你们的事,我差点磨破了嘴皮!你能不知道春嫂和花老板的情分?春嫂为你在花府有碗饭吃,不敢答应这门亲事,跟老板连提都不敢提!她为感谢我,才给我做了这件褂子!没想你如此小心眼,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你想穿,拿去!”春水说着,愤愤地脱了那褂儿掷在地上,冷笑道:“实言相告,你看中的女人,我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一番话噎得他张口结舌,他知道误会了春水,只得连连道歉。想起春嫂对花老板的那份情,他一直不信她会对老板一家下毒手!他虽有心说明,但又怕犯了众怒。他盼着早日了结此案,让春嫂落个清白。眼下花老板已死,春嫂再不用担心花老板不答应他俩的婚事。所以,他比春水还急,赶马如飞。两匹云南小马马不停蹄,直跑到日出三竿,方来到县政府。
朱家街为行政区,参议院,讲武堂,税务局,均在这条街上。朱家原为名门,家道败落了,总还算落了个名声。这街道虽宽,但极少行人。冷不丁走出一个,也多是身着长袍短褂的官员或有钱人。早晚从深宅大院内传出一两声犬吠,更加显得阴森。
只一夜间,花倩倩变了。她像陡地瘦了一圈,双目惺忪,面色惨白,眼轮微陷,透出隐约的黑环,显得神志恍惚,眸子发痴,面目呆然。昨天晚上,她哭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春水等人劝住了她。大伙儿坐定了,方才一五一十地跟她讲述了事情突然发生的经过和采取的措施。春水细心地给她分析了局势,说明了寿州人齐力保码头的决心,并在言谈话语中表达了想求得她的相助的意思。她极佩服春水的才干,说道:“春水哥,我的心你也晓得!如今父亲命丧九泉,我不靠诸位还靠谁呢?至于黄家婚事,全是父亲包办,我压根就不同意!”众人一听此言,慌忙跪地,叩头三拜。接着,她领众人到了父亲灵柩前,哭道:“爹!莫怪女儿违你生前所嘱,为了码头,为了寿州人,恕孩儿不孝了!”说完痛哭不已。至于以后怎么办,她连想亦未想。她成了提线木偶,吊线全在春水他们手中。
常春水扶着花倩倩,到了大堂,呈上状子。
县长很年轻,但官气十足,看人居高临下,满面威严。他推了一下架在鼻梁间的近视镜,接过花倩倩的状子,上下溜了一遍,又饿狼似的瞅了一眼花倩倩,方才打开卷宗,慢条斯理道:“此案……本县已经受理!”
“前几天我们来过一趟。”常春水说。
“据验尸鉴定:死者实属砒霜毒死!呃……这春嫂是什么人?”
常春水望了一眼花倩倩,花倩倩未见过这阵势,怔了一下,方回答道:“是我家做饭的!”
“从何而来?”县长又趁机看了花小姐一眼。
“……”花倩倩答不出来,她只和春嫂见过一面,并不晓得她的来头。
见花小姐答不出,常春水便替答道:“是当初花老板在界首带回的妓女!”
“为何又成了花家厨娘?”
“花老板怕此事引起家中不和,便把她当成名义上的厨娘带了回来!”
“噢——是这等事!”年轻县长老练地燃了烟,闭目沉思良久,方说,“这女人宁屈为厨娘随花庭芳而回,可见当初是真心实意!也就是说,二人已有了至深的感情!若为钱财而来,想她正值妙龄芳年,在界首是能挣下大钱的!现在花老板实属中毒而死,这毒是何人所下?不错,目前最令人生疑的是春嫂!可眼下也只能说到可疑上,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犯疑只能犯疑,可不能立案!”
“据花家庭院的奴仆说,当天午饭确为春嫂所做!”
“何人所端?”
“也是她!”
“做饭时她是否离开过?”
“不知道!”
“就为此,谁敢说她不是因害怕或说不清而出逃?再者,若她受人支使,支使人用什么东西相许才使她孤注一掷?这怕是钱财所不及的了!当然,若破此案,春嫂已成了关键人物……”县长沉思着,食指与中指不停地敲打着桌子,“噗嗒嗒,噗嗒嗒”,除去这声响,周遭静极了。春水按捺不住,便说:“所以,请县长大人火速派人捉拿春嫂!”
“谈何容易!”县长止了敲击,说道,“发案的第二天,你们才来报案!颍河镇距皖地只有九十华里,而皖地是段祺瑞所辖。军阀混战,各据一方,出门如出境,有多少凶犯逃之夭夭……本县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花倩倩一听县长说出这等话,不由气恼,冷冷地问:“请问县长大人,难道此案就这样了结了吗?”
“不会的!”县长陡然起身,踱了几步,高声论道,“不论大清王朝,还是民国政府,历朝历代,杀人者偿命是永不会变的法律!这种大案,乡人皆知,只要春嫂还活着,今后无论谁得天下,都决不会饶恕她!我奉劝小姐还是先为你父办理后事。本县在任期间,一旦发现线索,决不敷衍了事!”
想起全家四口人全死于非命,眼下事又成了悬案,花小姐禁不住泪流满面……常春水长叹一口气,便搀扶起花倩倩,缓步走出了县政府。
为父报仇的一线希望一下熄灭了,花小姐软塌下来,她紧紧依偎着春水,哭着说:“春水哥……怎么办……”
常春水也流了泪,他掏出手巾替倩倩擦着眼泪说:“倩倩……眼下,当务之急是退掉黄家婚事!只要码头在咱寿州人手中,这仇迟早会报的!”
葵花杆在门外早已急不可耐,见春水和倩倩走了出来,忙跑上前问因由。春水摆了一下手,又给葵花杆使了眼色说:“回府再说吧!”
葵花杆看两人面色发阴,心中不由犯了嘀咕:但愿不是春嫂!只盼快水落石出,春嫂能回花府。可他又担心真是春嫂,若真是那样,连自己也像是欠了花老板什么似的……他疑三疑四,心神不定,口中却嘟囔道:“怕是黄家供了银钱呢!”
春水不理他,扶花小姐上了轿车。正在这时,忽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三人抬首望去,见是小钢炮风火而至。小钢炮急急勒马,未等春水说话,便气喘吁吁地叫道:“春水……快!黄音那小子扬言要进花府吊孝哩!”
春水不由一震,眉头紧锁片刻,猛地跳上了轿车,对惊慌的花小姐说:“不要怕!”说完他朝葵花杆挥了一下手,轿车飞似的跑出了朱家街……
六
刘二楼的祖上会唱戏,从安徽到河南以后,还随梆子戏班登过几回高棚(戏台)。因他们始唱黄梅戏,改梆剧老拗口,后来便不唱了。为不忘故乡之情,他们代代相传,当家人总会唱几出黄梅戏。每逢年关闲暇,寿州人便聚拢在一起,让刘二楼装男扮女,唱几段有滋有味的家乡戏。
刘二楼住在春水家后面,一墙之隔。他家人口多,日子过得紧巴。当初建码头时,他与常秉光是花老板的顶梁柱。没有钱,他毅然卖了女儿,为寿州人带了个好头。为此,花庭芳很是感激他,对他也格外照顾。他原来在码头上递包,由于会唱,喊号子很耐听。四人一抓包角,他便领唱:“一个包子上来了,上来哟嗬!”号止包起,趁着闪劲,扛的人将头一伸,顺势让包立在肩头。那包有点朝后倾斜,随着扛包人悠悠下了跳板,然后领一根竹签……一般发签者多是德高望重的老码头,活计虽轻,但工钱却是头份儿。刘二楼上了年纪之后,就坐在河边发竹签。
人人都说刘二楼是花老板的“码头大臣”,所以他对花家也忠心耿耿。花老板之死,是他料想不到的。他突然倒了靠山,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多亏春水掌了大舵,码头才没出什么乱子。他从心底服气春水,有时竟把春水视为老板。他自认自己有将才而无帅才,所以他很乐意春水当码头工的首领。只要对寿州人有好处,自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他总觉得他欠了花老板什么,花老板也欠了他什么,是什么?说不清!眼下花老板身亡,常春水挺身而出,他心头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认为这是天意!他考虑了两天,昨晚才向春水说了心里话。春水只是苦笑不语,这使他更加佩服春水!为了协助春水,他一宵未睡,一直守在花庭芳的灵前。
花家庭院里并排搭起了四个灵堂,分别停放四口棺材。几百口子寿州人皆穿重孝,偌大的庭院内,挽联幡幛飘飘扬扬简直成了雪的世界。
花庭芳的灵堂设在大厅前的正当院,又高又大黑漆大棺如同雄狮般静卧正中。镇里各家商号相继送来了挽联和幡幛,里里外外,香烟缭绕。伴随着三班子乐队吹奏的悲乐与和尚超度亡灵的诵经声,众人莫不潸然泪下!
挨着花掌柜的下手,花倩倩的母亲、二娘和小弟弟的灵柩一字排开,三个灵堂里虽少挽联、幡幛之类,但棺木前的供桌上“引魂鸡”、“长明灯”并不见少。纸糊的金童玉女、牛驴骡马以及摇钱树、聚宝盆一溜并放,纸钱堆如山高,表达了众人对亡者的哀悼之情。颍河镇上的生意人和上、下码头的穷苦人,皆念花老板为人谦和,也勒肚买些纸钱,以示不欺外乡人之意。
账房先生和刘二楼坐在门口,迎送着前来吊丧的人流,敬烟递茶,相对叹息。
花倩倩头勒三尺白绫,身束孝带,足穿孝鞋,跪在灵柩前,哭了父亲哭母亲,哭了母亲哭弟弟,直哭得死去活来。几位女人护着这位苦命的姑娘,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常春水头戴大布袋似的孝帽,麻绳缠腰,孝衫拖地,面冷如铁。小钢炮领来了四班架子会员。架子会员多是镇上和邻村的,个个面色木然。四位架子会首扶起前来叩头的常春水,一溜排开,走进大院。随着“架子会到”的吆喝声,寿州人都纷纷叩头相迎,只见一片“梨花”落地,庭院里如同下了一场大雪。
突然,大门外一阵鞭炮声响,只见刘二楼匆匆前来告急:“春水,黄公子……来了!”
春水眉毛拧了拧,望望众人,高喝:“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