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小钢炮回来了。他少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先“咕咕嘟嘟”喝了一阵子凉茶,才对一直盯着他的春水说:“上、中码头的号子头儿我全见了,他们也愿意助一把,只是怕闹起来饿肚子!”
“是呀,谁没有一小窝哩!”刘二楼叹气道。
“听说……”高半截胆怯地望了望众人,终于说道,“听说外地罢工还出人命哩!”
“那倒不怕!”小钢炮猛吸一口烟,呛得直咳,咳后说,“出几条人命也比白白把码头让人强!”春水当然明白另两个码头领头人的意思,要花家出钱买个“罢工”来!花小姐会同意吗?若黄满贯硬上个半年几个月,花家不就成了空架子了吗?
“你没说,罢工起来对他们有好处?”春水知道小钢炮办事粗鲁,不放心地问道。
“全说了!说只要罢工胜利,黄家码头也得随着下码头‘五五’正提!”
“他们怎么说?”
“他们像是劲不大,怕惹了黄老板,临了闹不成,连饭碗都砸了哩!我说:不碍事的!只要大伙儿抱成团,三个码头一下停工,连船老板也会向着我们!”
“我不明白,咱们为何也罢工?”高半截担心地问。
刘二楼看春水只顾想心事,便对高半截说:“若咱们不停工,自然能赚大钱,可人家会不眼红?”
“他们要啥价?”春水突然问小钢炮说。
“条件是不高,罢工期间不让饿肚子就行!”
“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你去回话吧!”春水像下了决心,果断地说。
“那……”刘二楼看看春水,好一时才说,“这种大事,花小姐会不会……”
“我想,”春水扫了众人一眼说,“她会同意的!”
小钢炮走后,春水上了小阁楼。
花小姐的闺房里摆设华丽,桌子、柜子、椅子、茶几多是紫檀木,描龙画凤,嵌金镶玉;楠木梳妆台,悬珠挂翠。四周墙壁,白如粉洞。紫檀柜上嵌一块菱花宝镜,茶几上放一套新式进口玻璃杯。牙床靠后墙,上叠两床苏缎杭绣鸳鸯锦被,一床艳红,一床翠绿;梳妆台上放的胭脂、官粉均属扬州、苏州所产,名香宫皂雪花膏散着香气;桌子上摆一对景德镇彩凤花瓶,各插两支真的山鸡尾;里竖一座古钟,久未上劲,停了。
闺房里,前来相劝的寿州女人也相继回了家。一个仆女打来水,让倩倩净了面,便让她休息了。
几天来的彻夜不眠,已把花小姐折腾得精疲力竭。她脱了孝装,只穿一身素衣,浑身骨节酸痛,双目也有些水肿,嘴唇裂开了血口子,精神恍惚地半躺在睡椅上。这飞来的横祸,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在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女头上,魂飞魄散三日有余,使她昏厥、苏醒,苏醒、昏厥……像是只剩下了没灵魂的躯体。埋葬了父亲,她才恍觉又回到了人世间。噩梦醒来,她愈加感到孤凄。泪水已干,只剩下悲凉的思绪和情愫,缠绕着她,折腾着她的心。她也曾想一死了结,到九泉之下寻亲人,让花家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天塌了,地陷了,她觉得自己脚下的寸土也在下沉。可万没想到,春水和寿州人伸手拉住了她,给了她生的希望。昨天父亲的魂灵附体刘二楼的时候,她从没认为那是假的。她至今还不敢相信那是春水他们为赶跑黄公子而用的下策。尤其与春水在灵前同时叩头的一瞬间,她恍觉家父就在眼前,感到了对死者和生者的慰藉!她万没想到父母的惨死竟能改变她一生的命运,促成她和春水的结合。她喜欢春水,可父亲硬把她许配给了浪荡公子黄音。小时候,她并未把此当回事,但到了青春期,她方知春水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她心里简直没了空隙。每当她面对长江两岸的灯火一个人散步的时候,每当她节假日爬龟山游蛇山的时候,她愈加感到这炽热的情感和思念之情在烧燎自己。豆蔻年华,对一个少女而言,是多么神秘而宝贵!而她,竟毫不顾惜地给了她的心上人。伴随着遐想、忧愁和思念,遥遥地倾吐着心声。她曾多次想单独给春水写一封长长的信,可又怕因此引起满城风雨,惹父亲生气,于春水不利。为了学业,也为了春水,她终于忍了。她吞下苦果,刻苦攻书,心想功成名就后再与父亲闹翻也不迟。万没料到父亲之死反倒促成了自己和春水的事,悲伤之余她却也尝了一口酸甜的幸福果。昨天的那个时刻,她多么想当众扑向春水那宽厚结实的胸怀,悲喜交加地痛哭一场呀!眼下冷静了,她却又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了……
春水轻轻地上了阁楼。他虽然和倩倩自幼在一起玩耍,可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从不敢轻易到这阁楼上来。他十分小心地掀动竹帘,轻轻地咳嗽一声。一股香气袭来,他顿感一阵晕眩。多少个夜晚,他曾彻夜不眠,睁着明亮的双目,望着黑暗的天空做美梦,心猿意马得失控,他便跑到颍河,拉出一只小船拼命地划,疯狂地毫无目的地沿河转悠,他总觉得自己已成了老板,倩倩就坐在对面,调皮地用眼瞭他。他心里似有一团火。他明知这不过是白日梦,他却想一直做下去……眼下虽木已成舟,可他却又感到后怕。万一花倩倩不答应另两个码头的“罢工合同”,一切都将成为泡影!黄家告官逼婚,那下场更是可悲——简直还不如没有这一线近似成功的契机!
春水从不轻举妄动,干那些令人感到轻浮之事。他的稳重就是老把事情往坏处想。所以,他对倩倩是谨慎的,对每一个人都是谨慎的。
花倩倩像是早闻到了春水的气息,她心跳得慌,面部掠过一丝红晕,闭了双目,等待着幸福的来临。春水走近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像望经过狂风暴雨冲洗过的梨花……他心醉了,不知是过于激动或幸福,他竟流下两滴泪水,轻微地抽泣了一下。
花倩倩如蜂蜇心地瞪大了惺忪的双目,疑惑不解地盯着春水,沙哑的喉咙里嗫嚅着:“你怎么了……”
“你我都这般的命苦!”春水擦了泪水说,“黄家已发出最后通牒,怕是你我今生今世就这么多缘分了!”
倩倩惊得目瞪口呆,心如刀绞一般,好一时,才嘤嘤地哭出声来。哭了一时,突然挺身对春水说:“春水哥,咱私奔吧!就是赴汤蹈火,我也……”
“我怎能干出对不起寿州人的事呢?”
“眼下民国政府提倡婚姻自主,他们黄家凭什么干涉我的婚事?”
“唉!”春水长叹一口气说,“谈何容易!”
好一时,两人默默无言,近在咫尺,又如相隔千里万里……
倩倩怅然地望着春水,近似哀求地问道:“难道你就没一点办法了吗?”
“眼下唯一的上策就是罢工!就怕你不同意。”
“罢工?”倩倩止了哭,如同在茫茫大海内寻见一丝灯火,激动地说,“对!在汉口我就参加过游行哩!”她像望见了江岸车站的人流,听到了汉江两岸的吼声,双眸里透出希望之光。“只是这里罢工和汉口不同!”春水冷峻地说。
“为什么?”
“他们要我们用钱买罢工!”
倩倩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一下扑倒在春水怀中,娇弱地说:“春水哥,只要不离开你,倾家荡产我无怨言!一切都由你做主吧!”
春水轻轻地抚摩着倩倩的秀发,动情地说:“倩倩!你真知我的心!我就是舍出命来,也要……”“别说……”倩倩忙捂了春水的嘴,柔柔地看了春水一眼,悄声说:“在汉口的这几年,每当我随游行的队伍到政府大楼和外国领事馆前,口喊‘打倒列强,解救民众’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我真想把旧世界一巴掌打个稀巴烂,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土豪劣绅,人人平等……往后,罢工胜利了,你我要好好掌管码头,压低提成,让众人都过上好日子……”望着这位天真的“小布尔乔亚”,春水不由热泪盈眶,把倩倩搂抱得更紧了……
远处,传来了上、下码头工人们的吼声:
“罢——
“工——
“了——!”
八
颍河是淮河一支流,上通京广铁路,下至黄浦江口,可谓水上之要道。这里过往商船老多,均是从六安、蚌埠、淮安等地运来的咸盐、竹器、茶叶,回路捎去京广杂货以及此地的粮、棉、猪油之类。从漯河到颍河镇一百八十里,从颍河镇去界首是九十里。颍河镇的河南岸北,有十多个县、镇全靠水上运输。因而,这地方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航运中转站。镇里共三个码头,分上、中、下。黄家的两座码头居上游,花家码头居下,也就是镇子东头。
三个码头都有较大的货场和库房,堆放着运来的木材、竹竿、盐,待运的花生、大豆……若论阔气,要数花家的下码头阔。这码头极大,坡道和码脚极宽,而且多是麻石、红石条铺就,阴天下雨不见泥星,住雨点就可装卸,所以很是被各家商船喜欢。
繁忙季节,码头上要停留一排排大商船,若挨个儿相连,能一直排到河心里。黑里掌灯时分,这里灯火通明,炊烟缕缕,闹如夜市。早晨开航,更为壮观。船头两侧各有十人撑大篙,成双成对,如双雁展翅。一个领号子,众人齐应声。接下去便是一连串有节奏的动作:一齐猫腰,一齐顿足,一齐拧脖颈,一齐走“四步”……可谓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有条不紊。远远望去,犹如船工集体舞,妙极!
这地方罢工,不像大城市,没有游行,没有示威,几声呐喊过后,便默默地沉寂下去,犹如无声的暴雨,静静地冲刷着古老的小镇。
偌大的河湾里,少了以往的沸腾,静得令人发急。三个码头前的船只,显得无精打采。该卸的卸不得,该装的装不得。可谓是走不脱,进不来。货场上,码脚上,到处是堆积的货物,横七竖八的木材、荆条、竹竿……
黄满贯万没料到常春水会有这一招。这是古镇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码头大罢工,它波及了镇上的生意人,人心紊乱,使一切乱了阵脚。黄满贯未经过这阵势,有点束手无策了。黄音去县上央求派人破案,怎奈北伐战争已经开始,人心惶惶,顾活不顾死了。几个家丁外出游逛几日,不见抓到春嫂的影儿。这一切均使他懊恼。工人们提出四条,要求答复,不然不复工。一是提高工人收入,把提成改“五五”正提;二是保证病死有着,维护人身安全;三是减少工时,严惩无故殴打工人的工头;四是辞退花家婚约,以免引起与寿州人的冲突。这第四条曾换得过黄满贯的讥笑,他认为这要求提得水平之低,不堪入目。开初的时候,黄满贯没介意,两个码头的收入是他总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咬牙先不要这三十又何妨?任他们闹腾几天,看你常春水能有多大能耐!不想罢工只有几天工夫,他的商号、酒厂、烟厂都有了波动,大有呼应之势,人心惟危,怠工时有发生,工人们再不像以前好调教了。若他们与码头工人联合起来闹事,那可是不堪设想!加之船老板、货主们纷纷登门抗议,要求赔偿损失,更使他招架不及!若得罪了船老大和货主们,岂不是白白朝外扔银钱吗?
今天一早,当常春水用钱买罢工、补偿下码头船主、货主们损失的消息传来,他震惊不已。他万没看出常春水会这般有气魄、有胆识!他表面声嘶力竭,内心却自愧不如了!再不能等闲视之了——他狠狠地想。
黄满贯困乏地呷了一口茶,认真分析了局势:码头工罢工的真正目的是前三条,常春水花钱买的是第四条。若先答应前三条,等婚事办成,三个码头都姓黄了,一下改过来不迟!再不能让常春水牵着鼻子走了,倒打他一耙,让他尝尝老夫的厉害!心思一定,他顿时来了精神,面部掠过一丝冷笑,便派人去喊来了两个号子头儿。
中码头的号子头儿姓施,外号施大炮,是个粗鲁汉子,心直口快,与小钢炮很要好。二人皆是大力士,闲来无事,常比力气。码头工比力气多是扛包拾钱。有钱人撂块钢洋在地上,比力的肩扛麦包或盐包弯腰拾起。小钢炮家穷,总想借此捞几个。他能肩扛双包连弯三次腰拾三块钢洋。有此种力气的除他和施大炮外,再没人了。所以,二人成了全河套里有名的两门“炮”。
上码头的号子头儿是黄满贯的本家,叫黄一路。黄号头儿为人谦和,心细稳重,深受工人们的尊敬。下码头未建好时,小钢炮在上码头扛脚。当时黄一路刚满十八岁,人小骨嫩,均是和小钢炮搭档。小钢炮怜他年幼,每次抬盐筐什么的都要帮他扛大头。后来,黄一路练硬了腰板,当了号子头儿,自然不忘小钢炮的好处,逢年过节,均要邀小钢炮喝几盅。前天晚上,小钢炮和他与施大炮讲了罢工之事后,施大炮当即拍胸定砣,要为朋友两肋插刀。黄一路却沉思老半天才开口说:“若是老兄一人的事,小弟若说半个‘不’字不是人!如今我和施大哥都是号子头儿,一举一动都应该想到哥儿们!丑话先说不为丑,谁家中没几张口张嘴等饭?”为此,两门“炮”皆说他不义气。他有苦说不出,只得拉硬弓。施大炮知他虑事稳妥,口中不服,也只得随他了。
两位号子头儿略含胆怯地进了黄府,拜见了黄满贯,便一旁落了座。
黄满贯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停了片刻,才淡然问道:“你们还有什么条件?”
施大炮见黄号头儿不答,便说:“就那么四条!”
黄满贯不理他,望了望黄一路,好一时才说:“自家爷儿们,竟让一个外地的顽童当猴耍!若闹翻了脸,可别怪我不客气!我若不讲情面,解雇诸位,下码头那小河沟会容得下你们?诸位老眼气花家码头的‘五五’正提,可咱们爷儿们怎么进不去一个!人家抱了团,咱们却自家拆自家的墙,不怕别人笑话!二位只要帮我共谋大业,会没你们的好处?”
黄号头儿欠了一下屁股,面部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他心里却在想:往日进黄府,我们是主仆关系。现在你请我们来,张口居上,有点不识时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