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疯狂地跑着,像奔向死亡,又像摆脱死亡。一根柳桩绊倒了他,他一头扎在了沙土上,心似跳了出来,双目喷出的火光将把黑暗烧焦,把世界烧糊一般。一只青蛙从他身旁跳过,他无名火起,一把抓住,仇恨像是全集中在了手掌上。他报复般抓、抓、抓!那青蛙四爪伸长,发出哀求的叫声。他冷笑一声,凶狠地把青蛙撕成了两半……他还想撕碎什么,他寻找着……眼下他胸中只有残忍,只有残忍才能使他心理平衡,只有残忍才能摸得幸福!
他愤怒地站起,决定去寻找黄音,或再次谈判或拼个你死我活,打他个七窍流血,然后如撕青蛙一般将其碎尸万段……他刚走了几步,却颓丧地踌躇了。他突然抡起巴掌,疯也似的朝自己的面颊扇去……嘴角处流了血!他禁不住仰天长啸……
他的双腿如灌了铅,脑际里飞舞着花小姐、黄音,一个白净的少女,一个烟黄的色鬼……色鬼抱住了那洁净的少女,“嘿嘿”地狂笑,接下来,塌天似的叫声……
他终于回到了花府。小钢炮急迎上来,叫道:“到处找你不见,黄满贯一直不出面,大伙儿熬不下去,快散了!”
常春水无力地望了他一眼说:“……散就散了吧……”
小钢炮不解地看了看春水,扭身去了。春水望着小钢炮的背影,嘴角挤出一丝苦笑,便缓慢地上了花小姐的闺房。
花倩倩见春水面色苍白,以为他生了病,忙要喊人来,被春水拦住了。
“你……你怎么了?”花小姐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春水的额头。
春水抓住花倩倩那嫩柔的小手,呆呆地望着,望着……花倩倩面色有点绯红,想挣脱,又脱不得,便忘情地依偎在了春水那宽宽的胸脯上……
常春水的双目里流出了豆大的泪珠。花倩倩不知何故,心疼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常春水突然双膝跪地,沉重地说了缘由。花倩倩直气得浑身打战,面色乌青,忽地扬起右手,“啪”地扇在了春水脸上,气极地说:“你……你为什么拿我做交易?!”
常春水动也不动,抽咽道:“罢工眼见失败,四面楚歌,我已无能为力!倩倩,为了我,为了几百口子寿州人,为了江东父老,你就……”
花小姐愤怒了,高叫道:“我谁也不为——”疯了一般,上前揪住春水,哭喊道,“你让人夺走妻子,是个男子汉吗?”
“正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小不忍则乱大谋!细想了,这也是为了你!若不委屈这一次,你将永远属于那个烟鬼,会苦一辈子的!”
花小姐清醒了,一下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常春水走过去,小心地将她抱起,二人先是对面哭,最后抱在一起哭,直哭得阁楼晃动……
一对苦命人!
这时候,一女仆气喘喘地来到楼上,对春水说:“黄公子带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府上!”
春水面色骤变,如雷击了一般呆呆站着。花倩倩抹去泪水,哽咽道:“明天……你还会爱我吗?”
春水像从梦中醒来,颤抖着手打了自己两记耳光,然后倒在床上,失声痛哭……
楼下,传来了黄音的怪叫声……
不想,花倩倩这时候竟出奇冷静,她扶起春水,怔怔地望着他,好一时才说:“你下楼去陪黄公子吧,我要换换衣服!”
春水双目充血,头发蓬乱,一下跪倒在花倩倩面前……
春水踉跄地下了阁楼。黄音正迫不及待地在甬道旁“走柳儿”,他看到春水,不耐烦地说:“怎么回事,半夜了!”
春水顿觉头上冒火,恶狠狠地朝黄音走去。黄音惊慌失措,后退着,怪叫着:“干什么,干什么?想反悔吗?”
这时候,突然传来女仆凄厉的叫声:“春水,快呀!小姐她破面了——!”
春水一下惊醒过来,呼叫着跑上阁楼。花倩倩满脸是血,倒在了地上。春水悲痛欲绝,扑倒在倩倩身上,叫道:“倩倩!你为什么要这样呀?”
倩倩微睁双目,望着心上人,弱声说:“为了寿州人!也为了给你个干净身子!”
春水泪流满面,恸哭不已!
黄音骂骂咧咧走上阁楼,看到满面是血的花小姐,怒目相瞪,手中还紧握一柄锋利的匕首,似乎随时要扑过来。这把他吓得惊叫一声,仓皇跑下楼去……
突然,楼下传来小钢炮等人凄凉的呼喊声:“春水啊春水!他们复——工——了——哇——!”
十
花倩倩破了相,使黄音好不丧气,一块到口的肥肉没吃到,反落了一身血腥气。他原想好事之后再整治春水,却不料花小姐为保清白竟如此刚烈。一个好端端的美女子,如今成了丑八怪!她手中的匕首似乎还在眼前闪着寒光,滴着鲜血。他惘然地回到府内,对黄满贯说:“爹,花家那小妞我不要了!”
好不容易让码头复了工,黄满贯正在太师椅上做美梦。听得儿子说出这等话,深感奇怪,不解地问道:“为啥?”
“她破相了!”
“你怎么知道?”
“唉,全镇里谁不知!”
黄满贯吃惊地望着儿子,好一时才说:“是不是常春水又耍了计谋?”
“我都亲眼看见了!花小姐满脸是血,手里还拿着刀哩!”想起昨晚上的惨状,黄音还有点不寒而栗,脊背直起鸡皮疙瘩。
黄满贯顿了片刻,缓了一口气,劝儿子说:“女人家丑一点有什么?花家庭院,大码头是不能轻易丢手的!”
“爹,这话怎讲?咱有的是码头,有的是庭院嘛!要娶你娶,反正保命要紧,我不要那丑货了!”
“混账!”黄满贯忽地站了起来。
黄音吓得慌慌出了房门。黄满贯越想越气,在室内来回踱步。他费尽心机,刚让工人复了工,眼见大庭院和大码头就唾手可得,没想儿子竟不愿娶花小姐了!花小姐突然破相,是他始料不及的!继而想来,儿子说得也有些道理,堂堂黄府,怎能娶个破了相的女人呢?加上花小姐早已视黄家为仇敌,若孤注一掷,岂不是引狼入室害了儿子性命?再说,到了这种时候,若再娶花小姐入府,自己的夺码头之心不更昭然若揭了吗?他心思越来越乱,退不是,进不是,不由把火气都集中到常春水身上。这穷小子,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走着瞧,整不下去你常春水,我把“黄”字倒着写……
黄家退婚的消息一时传遍了颍河镇。罢工化险为夷,终于获得了全面胜利。码头上又繁闹起来。码头工抑不住胜利后的喜悦,纷纷来下码头祝贺常春水他们。小钢炮拍着胸膛说:“龟!只要咱穷哥儿们抱成团,天王老子都不怕!”
常春水没一丝笑意,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皮,对众人说:“诸位受了苦,我实在感激不尽!从今以后,下码头四六正提!”
群情振奋,眼望着新老板,无不感激涕零。小钢炮荣升为号子头儿,只听他一声高喝,打篷号子,拉纤号子,上垛号子……又响彻了河道里。
花倩倩的伤好之后,面颊上留下两道刀痕,虽没以前光彩照人,但也不令人觉得丑陋。寿州人择了良辰吉日,为春水和倩倩办了婚事。
不料第二天早晨,下码头各家商船都出现了大土匪陈三刀的条子,说是若船停靠下码头,别嫌不留情面。这一下,人心大慌,纷纷起锚改道,将船驶入上码头和中码头。一时间,寿州人的码头上静如风扫。
寿州人全都傻了眼。
人人都晓得是黄满贯使的坏,但没有把柄,对他奈何不得!更犯不着与土匪去拼命。
下码头真的冷静了,一天,两天,三天……
为了不让寿州人饿肚子,常春水和花倩倩拿出了花家积累。兴家如针挑土,败家如浪淘沙,家有万贯搁不住日不进分文。是年夏天,花家便只剩下空空的码头和庭院了。
常春水挨门叩头,说自己已无能为力,求众人别再坐吃山空,各自想门路为上策,说完流泪不止。众人见他落泪,个个伤心。于是寿州人又开始沦落街头。青壮劳力,由小钢炮百般说和,才进了上、中码头当苦力……
民国十五年八月,常春水决定卖掉码头和庭院。
颍河里只有黄家买得起,于是,便卖给了黄家。
当天午夜时分,常春水把几麻袋钢洋装上了黄包车。花倩倩提着家父积攒的金银首饰,二人悄然下了码头。
分开装好银钱,上面用青菜盖了,常春水拉倩倩上了船。二人默默地看着码头,看着岸上的镇子,都落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