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l听到草兰的呐喊声怔了许久,突然间双目充血,恶狠狠地举起斧头,向他的右腿砍去。斧头砍掉他右腿的时候,他竟没有觉得疼痛,利斧砍进皮肉的粗粝声响过之后,像是突然卸掉了什么负担,只感到瞬间的失落和轻松。血溅在他的脸上,温热而黏稠。他用舌头舔了舔,腥腥的气息倒使他感到十分亲切。这时候,他觉得周身的血液开始朝断肢处涌淌,巨大的疼痛迅速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的双目充了血。模糊之中,他看到和尚1手提沾满鲜血的利斧向船舱里走去。
那时候天已大明,他艰难地爬到了河边。她在楼子船上终于发现了他,飞下跳板朝他跑去。她看清了他那血肉模糊的身躯,惊叫了一声怔怔然不知所措,好一时才敢走近他,搀扶着他上了楼子船。她让他躺在竹床上,急忙化盐水为他洗伤。她用纱布蘸着盐水轻轻地洗去血污,然后又提心吊胆地擦伤口。他感激地望着她,说:你现在可以报仇了!你杀了我吧!我已没了一点力气。她哭了,一下扑到了他身上,咬住了他的臂膀,恶狠狠地撕下了一块肉。
和尚l手持带血的利斧走下船舱的时候,草兰和和尚2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候和尚2已准备好了木杠。那木杠是装船时用的特制杠,四尺长短,鸭蛋粗细,且又是坚硬的桑木所制。草兰根据和尚2的吩咐仍然大呼小叫。起初草兰不愿配合,和尚2讲明利害之后二人才有了这等阴谋。和尚l从外面猛然进舱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顺着草兰的叫声朝前摸索。就在他探身刚下到舱里的一刹那,和尚2的木杠已无情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
听到和尚l的倒地声,草兰惊恐地止了喊叫。她像是悟出了什么,大叫一声跑出舱外,一下就看清了父亲失落在甲板上的那条大腿。她经不住人体分肢的恐怖,一下昏倒了过去。
她恶恶地咀嚼着那块肉,双目噙满了泪水。后来她开始呕吐,满嘴血红,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他抚摸着她的肩胛,竟有了平生首次的忏悔:我向你赔罪,一辈子!她止了哭声,牙齿紧咬着嘴唇,洁白的牙齿上沾着血红的肉丝。他为她擦去,牙齿又闪出珐琅质的光泽。他用舌尖舔去她的泪水,许久了,还在咂嘴巴。
那天夜里,他给她讲了自己的出身。她为他曾受尽人间折磨而流了无数的眼泪。天明时分,无数只船从楼子船的一侧通过。纤夫们都认得楼子船,叫喊着船老大的名字,唱着放肆的纤歌。她怕别人起疑,便走出船舱告诉纤夫们说父亲染了重病,一两天不准备走出峡谷。
那条河分阳岸与阴岸。那时候他们停在了阳岸。阳岸朝阳,有一条纤夫们踏出的小径。那条小径盘旋在峡谷的一侧,有斧凿的石级,也有人架的木桥。那是一条古老的纤道,是无数个纤夫通过多少代的努力才完成的。
而对岸的阴岸,多是悬崖峭壁,离航道很远,山峰重叠的样子朝天边伸延,很能使人想起远古的时期。
她为他做熟了第一顿饭,细细的面条里飘荡着碧绿的葱花,两只荷包蛋如同两朵洁白的花蕾,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强撑着要支身起床。她用眼神止了他,接着放下碗用被子垫了他的背,然后用勺小心地喂他。他的心被热汤软化着,泪水滴落在饭碗里,与清黄的小磨油相交融。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喷明。东天边一片红霞,红霞笼罩着宽大的河床。远山近岭被涂上了一种玫瑰色的色调。他不知何时被人从桅杆上解了下来,只觉得下肢疼痛难忍,胳膊肿得发胀。草兰的哭声隐隐传来,开初非常遥远,最后越来越近。草兰正哭着为他包扎断肢。他低头望去,看到了桅杆,看到了桅杆下的一片血渍。血快凝固了,河风吹动着血液上的蒙皮,汪血在内里晃动,终于冲破,朝洼处流淌。腥气扑鼻而来,他想呕吐。这时候他才看到甲板上的那半截断腿。断腿在晨曦里显得惨白。
草兰用盐水给他洗伤,然后上了药膏,用一块布包了,哭着问:爹,痛不?他摇了摇头。他望着女儿,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顾什么,一切认命由天去吧。人的命运在一夜间变换,令人无可奈何!他感到对不起女儿和她那死去的母亲,禁不住老泪纵横,凄楚地闭上了双眼。
和尚2走过来,对他说:我没动你女儿,你女儿叫喊是我们定的计谋。这家伙太阴,我不得不杀了他!
这时候他才看清和尚1也躺在甲板上,仰面朝天,四肢叉开,样子十分豪迈。只是他的脑袋上红花四射,脑浆迸出,如同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这个家伙坏透了,和尚2说,从头至尾都是他的阴谋。他当过张勋的辫子兵,杀人如麻。
站在他面前的和尚2显得顶天立地,他就觉得和尚l太轻敌,让这么一个瘦高小子抄了后路。他联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天夜晚,竟莫名其妙地同情起和尚l来。因而他就觉得和尚2很厌恶,觉得他极像独角龙。
要不是他及时解下你,怕是你的血要控干了。草兰望了和尚2一眼,对他说。他觉得女儿已把强盗当恩人,并有着同流合污的趋势。他看了看女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河道上还很静,峡谷里泉水不绝如缕,淙鸣传来,如同琴弦。树枝的折落声和小兽穿过灌木的窸窣声颇像那琴弦的和声。
和尚2迎着朝霞走过去,拖过和尚1,狠劲把他扔进了水里。和尚1在水里漂浮了一瞬间,才极不情愿地沉了下去。他看到和尚2捡起了他的那条断腿。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怔怔地看着和尚2把它扔进了水里。可能是和尚2用力过猛,许久,才传来那条断腿的落水声。他感到失落,牙齿咬得“咯咯”响。
东方的红霞已经变白,万物扯去夜纱,披上了清晨的霞光。对面的阳岸上已有了纤夫们的号子声。四个和尚有预谋地把楼子船停泊在了阴岸,因为顺水船不用纤夫,顶水船全走阳岸。纤夫们能远远地望到楼子船,但决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血劫案。他失望地听着那熟悉的纤夫号子声,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和尚用拖把打扫着血迹。腥气变淡。和尚2扫除了一夜的罪恶和残酷,回头对草兰说:做早饭吧。
草兰迟疑了一下,走进了灶舱。太阳已跃上了山巅,四周的光线变换得迷乱而璀璨。
她说:我要帮你认字。他点点头。她写了“刀、工、布”,让他随她念,他念得极认真。半个多月后,他的伤口基本痊愈。她寻出父亲年轻时穿的衣衫,给他换上。衣衫遮盖了身上的紫疤,使他显得英俊挺拔。她让他坐下来,认真地给他梳洗发辫。那玄蛇般的发辫盘在头顶上,犹如一顶黑色的凤冠。二人来到甲板,对着老板落水的地方拜了三拜。然后他一头扎进水里,解了盐包,捞出了老板。他没想到老板面色如初,一脸安详。她哭了,对他说:爹的水性极好,为了不胀肚,他动用了内功,闭气而死。他惊诧如痴,悲切地叫了一声:爹!
天明以后,他们扯了床单,全船挂白。她又用白纸糊了一个硕大的灵幡,高高地升在桅杆上。他和她身穿重孝,跪在船头上哭号,让过路的纤夫和船主知道楼子船上失了主帅。然后,他们扯起风帆将船驶入水道,一路顺风朝下游开去。
到了一个小城,他购买了上等好棺,盛殓了老板,将黑漆大棺停放在船头,然后请来鼓乐班,风风火火地行孝三天。各家船老大都停泊前来吊孝,鞭炮声此起彼伏。众人于吊孝之中承认了楼子船上的第四代船老大。
埋葬岳父之后,第四代老板雇来纤夫和伙计,开始了他的河道生涯。那时候,他的妻子已有了妊娠反应。
草兰给他端来早饭的时候,他老想呕吐。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就让草兰为他敷盐水。那边的和尚2狼吞虎咽,吃得正香。他厌恶地“呸”了一口,对女儿说:把我挪到后舱,我不愿意看到他。
草兰咬了咬嘴唇,便招来和尚2。两人小心地把他抬到了后舱。后舱门很大,船舵就在门口。高高的舵把支在一个木架上,上面搭了苇席棚。
他觉得伤口很痛,草兰虽然给他上了止痛粉但无济于事。为了不让伤口化脓,只能用盐水洗。他躺在木板上,头对着舱门,能看到船后的一切。太阳已跃老高,远处的山一目了然。河水拍打着峭壁,发出巨大的响声,透出股股阴气。他开始想如何除掉和尚2。
草兰来给他擦盐水的时候,他问草兰:他在干什么?草兰说:在睡觉。他看了看女儿,恶狠狠地说:一定要除掉他!楼上小舱里有砒霜,中午你就偷偷给他放进碗里。草兰迟疑了一下,说:是他救了你的命呀!他瞪了草兰一眼:你可别忘了害死你兄弟的也有他!草兰再不吭声,只是默默地给他擦伤口。
后来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听到草兰在嘤嘤地哭。他一下瞪大了眼睛,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情。草兰又来后舱给他洗伤,他问她:刚才你哭什么?草兰只是摇头,面色泛红,双目噙着泪花。他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面颊上的肌肉蹦跶了许久,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杀死他,这个恶魔!
吃中午饭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和尚2和草兰好像在商谈什么大事。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来到后舱,一起跪在了他的面前,齐叫了一声:爹!他恶狠狠地瞪了草兰一眼,闭了双目。草兰说:爹,你已残废,楼子船离不开人,他愿意留下来……
他一直不吭声,只是闭着眼睛。后来,他听到脚步声,和尚2和草兰已经去了前舱。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舵把在晃动。他惊惧万分地睁大了眼睛,以为是妻子或儿子们的灵魂给他什么昭示。一会儿,竟从舵下钻出一颗脑袋来,那脑袋像个葫芦,湿漉漉的,又过了一会儿,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他一下看清了,那是和尚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