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唐凯领来了妇产科的一帮医生和护士。她们脱去千篇一律的白大褂,像是焕发了青春,在灯光下一片鲜艳。因为都是熟人,店主人也没黑心,菜做得颇为丰盛。吃饱喝足,病人又脱离了危险,众人都如释重负般恢复了正常,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临走的时候,唐凯对周展说:“你再给扬子下碗面,等她吃了,你们就回吧,这里有我一人就行了。”
周展知道高扬不爱吃肉,安排店主人下了一碗鸡蛋面。刚下好,高扬就走了进来。周展把面端到外面桌子上,静静地望着高扬吃。高扬一看是鸡蛋面,感激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鸡蛋面?”
周展突然也就想起了梧桐子儿,笑着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梧桐子儿?”
高扬天真地笑了,最后略有所思地说:“这大概就叫心有灵犀吧?”
周展一听,顿时红了面颊,急忙说:“快吃吧!”
高扬吃了一会儿,已满头大汗。周展急忙把台扇对准高扬。高扬幸福地笑了笑,问周展说:“你还爱读鲁迅吗?”
周展点了点头。
“我也爱。”高扬的面颊也泛起了红晕,灯光下如同绽开的玫瑰,放低了声音说,“我最爱读鲁迅和许广平两位先生的通信。”
周展一下悟出了什么,心跳如鼓,许久不敢说话……
八
第二天早起,周展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穿衣起床,出门一看,一下惊呆了!
他做梦也未想到,校园里一片混乱,八九位回乡度假的教师不知何时回到了学校,纷纷向牛鑫和高团讨回钥匙,然后打开了放课桌的那个教室,挑出自己班里的课桌,摆满了大半个院子。
牛鑫和高团如丈二和尚,糊里糊涂地央求着,说是哪儿得罪了诸位,竟不顾友情,翻脸不认人了?并说昨天雇人忙了一天,光工钱就搭了二十多元。当初借房时你们义气冲天,眼下为何又反悔了?为人师表,应该言而有信,怎能出尔反尔呢?云云。
班主任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闷头挑拣桌子,挑好了,又各自打开了自己的卧室,把几十张桌子一下堆进了小小卧室里,堆得山高。
周展突然想起昨天黄国大的一席话,知道这是有人捅出了租房的秘密。所以这些教师为一百元钱而见利忘义,把教室租给了黄国大!而牛鑫和高团他们忽略了“利益”二字,至今仍蒙在鼓里。
是谁走漏了消息?
是唐凯吗?她昨天一下午不在家,是不是给这些人告密去了?很有可能。
周展一下收紧了心。他担忧地想:如果牛鑫和高团知道是唐凯坏了他们的好事,还不记恨唐凯一辈子?牛鑫夫妇都是镇上人,强龙怎能压地头蛇?他的姐夫又是教办室主任,唐凯还会有好日子过?周展越想越感到问题严重,禁不住也上前帮助牛鑫和高团劝说各位同仁。不料,一位姓王的同仁望了周展一眼,冷笑道:“怎么,周老师,只兴你租赁教室,就不兴我们也捞几个?”
牛鑫和高团一下瞪大了眼睛,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目光中充满了敌意。
这时候,只见黄国大威风十足地走进校园,从提包里掏出一沓沓钞票,挨个儿发给了班主任们,然后接过教师们恭恭敬敬递过的钥匙,拱了拱手说:“多谢诸位协助!”说完,骄傲地望了望牛鑫和高团,扬长而去。
牛鑫恼羞成怒,愤愤地走近周展,恶恶地问:“周老兄,这是怎么回事?”
周展有苦难诉,痛苦地蹲在梧桐树下,双手搂头,许久说不出话来。
高老夫子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拉起周展,望了望牛鑫和高团,义正词严地说:“这事与周老师无关,你们也不要乱猜疑!再说,大伙儿都手头紧巴,挣几个也无伤大雅!我这教室你们先用着,不够再想想办法。现在有钱就是爷,没钱是孙子。孙子想当爷,那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牛鑫和高团互望一眼,泄气皮球般蹲了下去。
几天以后,徐昕出院。周展和唐凯刚把他们母子接回来,高扬已端来了鸡蛋茶。徐昕大病初愈,面色仍是苍白。她感激地望着众人,泪水就禁不住流了下来。几天忙碌,唐凯也消瘦了不少。但她十分高兴,因为应了她的话,徐昕果真生了个胖小子。高扬翻了一上午《辞海》,终于给宝宝起了个乳名:品品。问她何意,她笑着说:“盼他将来掌权,做个二品官,再也不当这穷教员!”
黄国大已开始进货。校院里车水马龙,到处是辣酥酥的大蒜气味。相比之下,牛鑫和高团就显得极其寒碜。他们在学校大门口处放了一台磅,专收赶集的小户头。由于收蒜的多,几天过去了,还不占三间教室的一个角。事情到了这一步,周展以为已风平浪静,就再没有追问事情的根底。他对唐凯说:“等黄基回来,我们就去黄国大家上课。”
可周展做梦也未想到,牛鑫并未就此罢休。他通过周密调查,终于弄清了是黄国大指示唐凯去给班主任们做的工作。牛鑫气得七窍生烟,他惹不起黄国大,就支使老婆到学校骂大街,把气撒在唐凯身上。牛鑫的老婆既是镇上的姑娘,又是镇上的媳妇,身后有两个家族为她做后盾,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她每天都来“上班”,天明骂到天黑,而且骂得非常明显,就差没有把“唐凯”挑明了。她骂唐凯为“小妖精”,并说“小妖精”卖色求荣,当了万元户的小情妇……
唐凯开初没介意,当听出是骂自己的时候,愤怒至极,几次要出去和那婆娘拼一场,但都被周展和高扬拉住了。后来还是黄基回来才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唐凯悄然出走了。
临走的时候,唐凯哭着对众人说:“这回教育局再不答应我调进城里,我就吊死在教育局门口!”
唐凯走了之后,牛鑫老婆再不来“上班”,校院里平静了不少。第二天,周展便夹着课本走进了黄家大院。
【 尾声】
直到开学的前几天,唐凯才天女下凡般突然出现在周展面前。她像是忘掉了暑假中的一切不快,浑身充满着新潮气息,兴高采烈地对周展说,她的调令已下,明天就要进城了。
说走就走了,周展顿觉一股失落感涌上心头,怅然地问:“这么快?”
“我也没想到。”唐凯说。
“你终于以死威胁住了我们党?”
“胡说!”唐凯说,“靠我自己,就是死他们也不会调的,这多亏了黄国大帮忙哩!”
“钱比一个教师的生命还主贵。”周展讥讽道。
“别胡说了。”唐凯突然红了脸,羞涩地望了周展一眼,说,“希望你也能调到城里去!”
周展望着唐凯那期待的目光,许久才说:“谢谢你,我尽量争取吧。”
送唐凯的时候,徐昕和高扬都哭成了泪人。高老夫子特意煮了35号到45号的鸭蛋,送给了唐凯。唐凯哭着喊了高老夫子一声“大伯”,然后就泣不成声了。
刚送走唐凯,教办室就打来电话让周展去一趟。周展不知什么事,急急忙忙去了教办室。教办室主任正在等他。主任望了望周展,说:“周老师,教师下学期分配方案已经定了,准备让你去二中。”
周展一听,半天没回过神来。这个镇共有三所中学,数二中最偏僻,离镇子有十多里路,建在泡沙窝里,一起大风,饭碗里能落下四两黄沙,而且没有电,与四邻村落都不挨,一到夜晚,就像一座阴森森的古庙。平常,教师们都戏称二中为“西伯利亚”,个中滋味可想而知。周展的数学课在教师队伍里是数一数二的“王牌”,他做梦也未想到会叫他到那个鬼地方去!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恓恓惶惶地望着教办室主任,许久没说出话来。
周展如失了魂般回到学校的时候,牛鑫已把消息传播开来。徐昕流着泪水为他抱不平,高老夫子按了按周展的肩头,宽慰说:“命运,不可不信……”
周展很灰心,再无心留恋,当天下午就打了背包。他是单身汉,行装很简单。尽管高家和徐昕夫妇尽力挽留,但周展仍是硬硬地走出了校门。
那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偏了西的太阳如金般泼洒下来,大地一片辉煌。周展背着阳光朝东走去。
当那个繁华的小镇被他甩在身后的时候,他走上了通往二中的土路。秋庄稼正长得茂盛,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朝外散发着热气,阵阵蝉鸣欢呼着即将来临的露夜,使人感到夏天的漫长。他想起了赤肚踏青的童年,禁不住放下背包,把双手捂向了灼热的大地……
许久许久,他才泪流满面地抬起了头。
那时候,高扬正站在他的面前。
高扬目光烁烁地望着他,没说一句话。
他抹去泪水,好一时才打破沉寂:“你明天也走吗?”
高扬眼睛里噙着泪水,点了点头。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高扬抬起头来,对周展说:“是的,你不是也在一直等我吗?”
周展沉默着。
“我知道,以你的个性,你永远不会承认。”高扬把目光挪向远处,又说,“可我已不是过去的扬子!我为了打进那座城市,整日苦练书法!现在,当权者的卧室内都悬挂着我的作品,我一定要胜利!”
周展吃惊地望着高扬,他对他的学生感到陌生。
“听说地区教委主任是你的同学,你应该抓住这个时机,也调进那座城市里!”高扬这才又望了周展一眼,“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有些话也许我不该说,但你应该明白,现在什么都变了,衡量人的尺度也在变。包括你,包括我,包括每一个人!”
周展禁不住为之一震,像是恪守多年的东西一下被击溃,顿有粉身碎骨之感。但他不知道如何重新组合自己,说不清自己将何去何从。他像面临一个生命攸关的抉择,痛苦地徘徊着、彷徨着……
他的额头上浸出了豆大的汗珠。
那时候,夕阳已经透出橘红,大地披上了赤色的轻纱。远处,几个拔猪草的学生发现了他,呼唤着朝他跑来。
他顿觉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