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他说,这一次他没有喊Tifa,“钓鱼岛是中国的领土,是中国的领土,我们为什么要炸掉它?”他的声音几乎发颤了,坐在一旁的Rick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抬起眼帘,迷惑地晃晃脑袋。
“外公,我觉得中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在斗气,像小孩。再说了,我可不觉得领土有那么重要。我们上历史课时,老师给我们看过一个视频,告诉我们五千年来人类的变迁,国家的存亡和领土国界的变化,变化可大了!这块领土现在是你的,明天可能是他的,后天可能又会有新主人,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找给你看一看。”
“中国和日本是斗气的孩子,那你觉得美国是什么呢?”
“美国是大哥!”Tifa哈哈大笑起。她看着Rick,继续说道:“USA is a big brother!”Rick也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孩子的大笑让他一阵胸闷,手指颤抖,感觉到虚弱之气正从脚心蔓延到心脏。他抱着靠垫坐下来,强迫自己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美国是大哥,中国是小弟……他不想承认这个现实,更不愿意面对这个比喻,可是他又找不到继续和外孙女辩论的言辞和力量。
“外公,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Tifa关切地问道。
他摆摆手,站起身,慢慢走到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外公,你想知道Rick的想法吗?”
他回转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讨论钓鱼岛话题的时候,Rick告诉我们,他做过一个梦,梦见钓鱼岛海域发生特大地震,钓鱼岛被震坏了,裂开了,被海水淹没了,消失了,梦里的想法也是一个人的想法,老师是这么说的。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置可否地望着Rick,Rick也望着他。
“大家争来争去,一场大地震解决了一切,真是好想法!”Tifa赞叹地说,朝Rick竖起一个大拇指。“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黑色幽默啊!”Rick笑了,只是不知道Tifa为什么赞扬自己,询问Tifa之后,他又激动地讲述了一阵儿,Tifa急忙给外公翻译:“外公,Rick刚才说,在钓鱼岛下面埋上巨型炸药,大爆炸也能引发大地震!”
两个孩子虽然才十几岁,想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颠覆了他过往的思路。他了解历史,当然知道国家的诞生、灭亡和朝代更迭的规律,但作为一名中国的知识分子,身处此生,命未消亡之前,他还无法让自己彻底摆脱国家意识形态。他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迷茫。Tifa走过来,小声对外公说:“外公,我知道日本过去侵略过中国,中国人恨死日本人了,可是我觉得战争对谁都没有好处……外公,你觉得中国和日本是两个热爱和平的国家吗?”
他该如何回答呢?他咽口唾沫,再次咽了一口唾沫。在他的意识深处,世界如此混乱,全因价值观不同,文化的差异就是基因的差异;人类诞生至今,族群不同,肤色不同,遗传下来的唯一的相同基因只有两样:侵略性和孤独感。人类的和谐只是短暂的幻境而已,这是他的世界观。但他不能也不想对外孙女作这样的解答。外孙女还在成长,或许等她长大成人,历练人生之后,她自己能够找到答案。
他喘口气,手指握紧又松开,双手不知道放在何处才觉得舒适。眼神渐渐适应纷乱的雪花之后,他忽然发现Rick的爷爷站在雪地里,佝偻着身体,不停地东望望西望望。Rick也发现了爷爷,他拿起外套,和Tifa道别后,快速跑了出去。Tifa站在身旁,说Rick的爷爷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记不清身边的人和曾经见过的人,把孙子Rick当成了自己离散多年的亲弟弟。
他很快学会了使用Google地图软件。他一边仔细观察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的图片,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笔画轻盈流畅。他移动鼠标,看见了大海,更广阔的大海,大海让他想到河流,那条故乡的河流。他俯下身,敲打键盘的手指竟有些颤抖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搜索到了故乡的名字和图片,看见了那条河流和那座大山,河流变了模样,水流很窄很细,且是浑浊的;那座大山不再郁郁葱葱,树木稀疏可见,山上的那座观音庙如今变成了崭新的建筑群,里面人头攒动,烟火缭绕。这些年,他了解中国的乡村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变化的速度和现在的模样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图片太清晰了,清晰到他不敢相信故乡的山和水已经变形到这步田地。他想到田地,眼睛更近地凑近电脑屏幕,顺着鼠标徐徐前行,山村的面积扩大了好几倍,以前大块的田野被分隔开来,就像一小块一小块黄中带绿、绿中泛黄的布条。他在搜索,搜索了好几遍,没有看见松树林,没有看见那群坟墓。几十台挖掘机正在开掘出一个个大坑,离大坑不远,是十几幢正在建设的高楼和两座高架桥的施工现场。他忽然想起来,有些地方为了开发建设,增加土地使用面积,铲平了很多占地的坟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事实近在眼前,松树林消失了,伯父的坟墓不在了,他不知道伯父的亡魂飘向了何方。他在故乡没有了亲人,因此没有人及时通知他——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又能作何选择呢?
但愿伯父的亡魂能飘到他心里想去的那个故乡。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四肢有些发酸。街道和两旁的树枝已经被雪片彻底覆盖,停在路边的汽车像盖了一层白色的厚毛毯。Tifa和Rick正在院子里兴奋地堆雪人。他推开屋门,缓缓走到门廊下,走到院子里,仰起脸,感受着雪花的凉意和暖意。雪人堆了一半,他不想打扰Tifa和Rick,不想改变头部扬起的角度,不想打扰雪花飘落的速度。
他就这样站着,闭着眼睛站着。07号房屋里的西班牙母子,09号房屋里的日本老头和他的孙子,还有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女,我这样一位过客……都是过客,都是远离故乡或者某一天准备返回故乡的人……他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他听见孩子们的笑声,慢慢睁开了眼睛,雪花落在睫毛上面,他看见了真正熟悉的天和地,少年时代记忆最深的天和地。人类面对的雪花终究是一样的,天上的雪花和地上的雪堆,让他暂时忘记了美国,忘记了中国,忘记了日本,忘记了西班牙……忘记了国家,生过他养过他的那个昔日山村忽然变得像雪花一样轻盈。过去,是已经发生过的,而未来,还没有到来,唯一真实可触的就是此时此刻,是眼前的雪花。即使忘却是暂时的,他也愿意。他伸出右手,摊开有些颤抖的手掌。
Tifa蹲在雪地里,双手修补雪人的脸部,随后解下红色围脖,套在雪人的脖子上。Rick正准备拍手欢笑,眼睛却发现一个奇异的景象,他拍了拍Tifa,提醒Tifa转身注视。Tifa站起身,看见一个静静站立的雪人,一动不动的雪人。她起初很吃惊,仔细辨认之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用力挥手,大声喊道:“外公!外公!”
选自《上海文学》2013年第6期
故乡
蒋一谈是以写作短篇小说的方式出现在文坛上,他的小说常有简单的结构,但却能呈现出人物悲伤的灵魂。无论是中产阶级的精神困惑,还是底层人物的苍凉孤独,作者都能通过充满暗示的生活细节和令人震惊的情节,将它们展现出来。
《故乡》正是一篇隐喻丰富的作品。小说开篇就写寂寥寒冷的午夜,一位老知识分子为了逃离北京的冬季雾霾,来到纽约探望女儿和外孙女。但他发现,女儿的婚姻出现了问题,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异域家庭的过客。邻居、唐人街,甚至外孙女都只能加剧他的陌生感和失落感。他开始怀念故乡。但当他借助Google地图寻找故乡时,发现故乡已经被开发得面目全非,唯一的寄托也被抽空。老人的无力感与无处归乡的感情混合在一起,人物内心的孤独悲凉无处排遣。随着对老人寻找心灵故乡的叙述,其他离乡人的故事也不断展开,使“故乡”被众多无乡可归的人物共同缠绕,最终成为具有象征性的意象。
老人思念千里之外的故乡,和外孙女对美国的绝对认同一样,都指向一种对故乡的理解: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就是故乡。所以,外孙女Tifa和日本男孩Rick关于“炸掉钓鱼岛”的想法并不奇怪,他们是站在美国人的立场来看待这一争端。“美国是大哥!”叙述者借助小女孩之口,将视角从老人身上暂时抽离,上升到更宽的视野,用异域者的眼光来看待中国,从而体现出文学对历史、文化的观照。
虽然老人理解外孙女对“美国故乡”的认同感,却依然无法摆脱自己的精神困境。一方面是异域文化差异带给他的陌生感和无归属感,另一方面却是,自己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老人对连体姐妹的回忆,暗示出故乡的闭塞落后。可见,前工业文明的故乡已经难以安放老人的灵魂。更可悲的是,老人的处境并非孤立存在,邻居中那个有着灾难创伤记忆的西班牙人,那个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日本老人,他们与老人同属于无乡可归者。他们生活的地方不是出生成长的故乡,所有的记忆都被切分成碎片。国家之间的遥远距离,让他们的个体愈加渺小,孤独感愈加强烈,找不到心灵的栖居之地。小说中的无乡可归,不只是从乡村移居城市的一代中国人的精神境况,还是许多漂泊海外的国际移民的心灵处境。
然而,小说的氛围又不是阴冷压抑的。作者在悲伤故事的叙述中,始终保持温暖人心的节奏和语调,感伤与温暖不断交替,就像小说最后带有寒冷和暖意的雪花。小说的叙述或许不够深刻冷峻,但它蕴含着作家朴素的道德感和对人物心灵的敏锐洞察。
异域视角的归乡叙事
——评蒋一谈的《故乡》
刘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