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细长,女的个矮,略胖。他们不像别的青年男女那样一同坐在后排或男的坐在副驾位,而是女的坐在前边。她关车门的力气使过了头。我瞄一眼,她脸上挂着腊月天的乌云。我问去什么地方,男的刚吐出一个音儿,女的便抢过去。干脆利落。男的欲纠正,女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车拱了拱,停在路边。我问谁说了算,到底去哪儿。女的说,我说了算,北斗路!男的没再吱声。我问,你认识路吗?女的偏过头,什么意思?我说对不起,我没到过那儿。女的说前面红绿灯左拐,照直走。
开了差不多十年的出租,我拉过各式各样的人。拉过孕妇,离医院还差几百米,孩子性急,结果车厢成了产房。拉过自杀未遂的少女,那天我连闯七次红灯。还拉过一对同性恋。我至今没有拒载过。我很清楚自己的职业。
拐过弯,男的开口,我没和她见面,我是个男人,向你保证过。
女的嗤一声,很不屑。
男: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女:我凭什么相信你?
男:凭我……你要我怎样才肯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去死。
女:你死去吧。
男:我要说清楚,说清楚再死。
女:你还想说什么?我听够了!
男:我向你保证,我没和她见面。
女:那你干什么了?
男:我是业务员,必须去。
女的冷冷一笑。
如果不是车流和路两侧霓虹灯的提醒,没准我会以为自己坐在沙发上,听着蹩脚的电视剧对白。据说中国老年痴呆症患者逐年增加,发病率超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凶手之一就是那些滥俗的电视剧。
男:我给老板打电话,让他告诉你,是不是他派我去的。
女:你别费那个心了。
男:怎么?你怀疑老板和我串通?我怎么可能?……小玉!
我问,照直走?
女的说,过第六个红绿灯,右拐。
男的说,师傅,你开慢点。
女的斜我一眼,别听他的,速度快点。
速度不可能快,虽说已经八点多,不是下班高峰期,但这个钟点正是许多人离开酒店的时候,他们或者往所谓的家走,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还有一些人,昼伏夜出。因此,车并不比白天少,甚至更多。
堵车了,喇叭声此起彼伏。摁喇叭并不能疏通车道,反平添几分焦躁,但总有司机疯狂地摁。喇叭声也传染,就像一群狗,有一只狗叫,整个狗群就会响应,说不清谁激怒了谁。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我安安静静的,不急不躁。但那天,我猛力拍打着喇叭。男女的争吵戛然而止,他们似乎被喇叭声惊着了。其实,我并不是冲着他俩。我和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
我结婚二十年了,老婆是原装的,平时也拌嘴,怄几天气就重归于好。没有不刮风的天,刮风难免嘴里进沙子。我习惯了,不觉得这是个事。坎再高,跨过去,就不再是坎。但是……要说这连坎也算不上,可我的生活从此陷入沼泽。不,一点儿也不夸张。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老婆的父亲看病花了一笔钱,需几兄妹分摊。我刚刚买了楼房,手里紧张,但这五万块钱不能赖,于是就和大哥借。我们弟兄两个,大哥比我幸运,读的是名牌大学,毕业后在政府机关工作,数年前辞职下海,尽管没做大,毕竟是小资本家了。我高中毕业顶替父亲进厂当工人,没几年就成为下岗一族,整日为养家糊口奔波。我没能耐,遇到什么事总是找大哥。一个月前,我和老婆攒够五万,还给大哥。大哥没催过我,这钱对他也不算什么,但有债在身,尽管是欠自己亲哥的,那感觉也不爽,就像整日穿着发潮的衣服。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开的是夜车,上午睡了一觉,中午赶到大哥的厂子。大哥说如果我用就先留着,我说不用了。我把包钱的报纸展开,整整五沓。我想提醒大哥点点,大哥的手机响了。接过电话,他把钱草草扔进抽屉,说咱俩好长时间没一起吃饭了。我的话就没说出口,也不打算再说。我俩吃麻辣烫,大哥不吃辣,但我爱吃。鸳鸯锅,他吃他的,我吃我的。席间,我们聊了些家长里短。我和大哥分开不久,老婆打电话,问我还了没有。我说还了。我没喝酒,大约是辣椒的缘故,我挺兴奋的。老婆问大哥写收条没有,我迟疑间,她提高声音,怎么跟你说的?让他写个收条。我说写什么收条,他是我大哥。老婆说写一个吧,写一个好。我嗯嗯着,老婆挂断了。如果在大哥办公室,他点完钱,我提出来,他可能顺便就写了。现在回去让大哥写收条,怎么也不合适。再说,也确实没有必要,大哥还会赖我?
晚上,我换班时,老婆还没回来。她在药厂当会计,药厂原先在市区,后来搬到郊区,单程得一个多小时。第二天清早,我进门,老婆便摊开右手。我把手里的油条豆浆递过去,老婆左手接了,右手仍然摊着。收条!我哦一声,忙掏兜。乱七八糟一大堆,但没有收条。我挠头,老婆识透我的伎俩,生气地说,你别演戏了。我只好实话实说,强调收条毫无必要。借钱大哥没让我打借条,还钱凭什么让大哥写收条?老婆说如果打借条倒好了,你把借条收回,万事大吉。因为没打借条,必须让大哥写个收条,这是还钱的依据,日后如果有什么事,这就是证据。大哥是什么人,会因为五万块钱讹我?老婆说骗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大哥倒是不会,但以后呢?万一……这世道说不准儿。到那个时候,什么都晚了。
我和老婆大吵一顿。与过去不同,吵过,事情没有结束。老婆仍逼我找大哥写收条。我妥协了,硬着头皮去找大哥。
到了现在,你还抵赖。女的声音弱下去,似乎绝望了。
静默几分钟,男的终于招架不住,我是见过她,但绝不是专程去看她。
你为什么骗我?
我绝不想骗你,是怕你误会。
我是斤斤计较的人吗?
你不是,都怪我。我接到她的短信,她问我在哪里,我就说了。她问我能不能和她见一面,就一面。我没回复。她又发来一条,内容是空的。我突然有不祥的预感,她割腕自杀过。
因为你?
不,和我无关。
你知道得挺清楚嘛。
对不起,我……
女的再次哼哼。
我打车去了她那儿。
你记性不错,两年没见,还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个城中村,房租便宜,外地人都喜欢住那儿,很容易找的。我敲半天门,她不开,打她手机,没人接。我慌了,你的电话就是那个点儿打进来的。我没耐心和你说,因为,那个时候……对不起!我又一顿狠拍,正想报警,她上来了。她住二楼,可她气喘吁吁的,像爬了几百层。
你记得可真够清楚。
不是你让我说清楚吗?好吧,我说得简略点,我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她说以为我不会过来,把手机扔屋了。她一天没吃饭,出去买面皮。
她为什么和你见面?
她那晚心情不好,想找个人说说话。
说话?哄鬼去吧。无赖!骗子!
我发誓,我向老天爷发誓,如果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让我烂嘴巴。
你的嘴巴已经烂了。
我真什么也没干呀。
说了一整夜的话?
是……一整夜。
说什么?
她的那些事。
什么事?她当间谍了?
她……有点儿麻烦。
那天的事可能与大哥的情绪有关。我进去的时候,大哥正呜啦呜啦打电话。我点点头,大哥没回应,目光突然硬硬地向墙角刺去,好像那儿出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听他的声音,明显生气了。我无声地缩在沙发上,静静看着他。大哥在催一笔货款,半年前就该结的。大约二十分钟,脸色发青的大哥挂断电话。他连声骂着脏话,那不是大哥平时的风格。大哥内秀,和我不同。我正要站起,桌上的电话又响了,大哥喂一声,突然就躬了腰,看上去比刚才矮了半头。大哥称对方行长,声音甜腻,含着麻糖似的。我能猜出大概,大哥也金融危机了。我边替大哥着急边慨叹,当老板也并非别人想象得那么舒心。终于打完电话,有人敲门进来,是大哥的会计,请示大哥发不发工资。似乎她的话冲撞了大哥,大哥猛地挥挥胳膊,不发。会计提醒,已经拖了两月,再拖……大哥打断她,很不理智地让她出去。我看不清女会计的脸,但猜测她脸色一定很难看。女会计转身离开,大哥却又叫住她,让她先发一个月。大哥的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些歉意。
大哥发了几分钟呆,突然看见我似的,招呼我,问我什么事。说来羞愧,我每次找大哥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应了那句俗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哥总是有求必应,从来没有敷衍过我。我从未说过任何感激的话,倒不是觉得理所应当,而是觉得那样反而生分。默念的好,才是真正的好。让大哥写收条,比我让大哥办的任何一桩事都容易,也比我让大哥办的任何一桩事都难。我说不出口。大哥追问我到底怎么啦,是不是还要用钱。并说他是遇到一点困难,可手里不缺钱。我摇头。我脑袋发涨,不知从何说起。大哥有些生气,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我吭吭哧哧,结结巴巴说了,每个字都带着钩子,豁得我嘴唇火辣辣的。大哥表情有些怪异,我躲着他的目光。大哥问是不是老婆打发我来的,我含混地嗯唔一声。大哥轻轻笑笑,我听出那笑声含了诸多不快。大哥盯着我,你借钱我没让你打借条,为什么还钱非让我打个收条?怕我赖你的账?我说不是那个意思。大哥问,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我答不上来。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大哥没有再为难我,叹口气写了收条。他举着收条端详一会儿,又撕了。他稍有些严肃,老二,没这个必要,我可以写收条,但这样一来,你我还是兄弟吗?其实,我早就后悔了,不该听老婆的,冒冒失失干这么一出。我赎罪似的表态,就是,大哥说得是。大哥送我出门,拍拍我的肩。那是更复杂的语言。
我和老婆吵架了。我把大哥的话转给她,不是用这些话挡她,而是我认可大哥的看法。老婆说一个收条就能改变的情分,根本不叫情分,情分没那么容易改变。退一步说,亲兄弟明算账,打个收条,哪个朝代也合情合理。老婆举了她单位的例子,不只兄弟之间,还有父母和儿子打官司的。如果当初写清楚,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依然是一笔糊涂账,官司打下来,甭说亲情了,仇恨都有了。老婆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毕竟是个例子,我和大哥之间不会发生。老婆不摔盘子不摔碗,都是钱买来的,她是会计,特别会算经济账。她对付我的法宝有两招:一是不给我做饭;二是不跟我睡觉。不做饭不要紧,开多年出租,已经习惯在地摊喂肚子;不跟我睡觉有点儿难受,这种事在外面解决要花钱,咱挣钱不易,舍不得,但为了不损兄弟情分,我咬牙忍着。老婆见她的绝招儿失效,板着脸对我说,如果我不去找大哥,她就去。我顿时慌了,担心她和大哥吵起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去找大哥好些。
男的讲述过程,有些语无伦次,我以为女的会阻止,因为和他见面的女孩的事有些复杂,牵扯另一个男人,她应该不会有那么大耐心。但女的竟然保持沉默。说来,那女孩和另外一个男人的事并不复杂。一个未婚女孩,一个有妇之夫。遍地这样的垃圾故事,绕着走都躲不过。不同的是——其实,也算不得不同,我听得相对少一些而已——女孩主动提出分手,没向有妇之夫索赔。
这么说,是她把那个男人踹掉了?女的冷笑着问。
男的似乎没防住,啊一声,说,男人不适合她。
女的追问,谁适合?你吗?她绕一大圈,发现你最适合她,对不对?
男的意外地提高声音,不!过去结束了,我们根本没提过去,她知道我已经找到伴侣,她知道我是幸福的。
女的哼一声,是吗?她怎么知道?
男的比刚才更加理直气壮,我告诉她的。我们保留着手机号。
女的说得很慢,满是嘲讽,过……去……结……束……了?
男的说,结束了,只是个手机号。
女的嘘一声,学着男的声调,只是个手机号。
男的说,我和你说过,你早就知道。
女的说,死灰复燃,老天爷也防不住。
男的说,咱们马上要结婚了,干吗……
女的似乎愣了一下,结婚?噢,你惦记的事还真不少。
男的说,你别这样。
女的问,我哪样了?我关心你们还不行?你们没提过去,整整一夜你们干吗了?
男的声音像剔掉骨头的肥肉,顿时又软又滑,说话,她说,她遇到点儿麻烦。
女的问,什么麻烦?
男的吭哧着。
女的火了,舌头断了?是她遇到麻烦了,还是你和她遇到麻烦了?
男的嗫嚅道,是她,她怀孕了。
女的极其机敏,她怀孕找你干吗?你的?
男的吓坏了,连声道,不不,是那个男人的。
女的逼问,她为什么不找那个男人?
男的说,她没找到,后来知道,那个男人进去了。
“进去了”——坊间,这三个字很普通也很神秘,神秘在于那是一个已知却难以言说的世界,普通是因为谁都晓得其含义及含义的辐射意义。
女的问,所以,她就想到你?
男的无力地说,算是吧。
女的突然叫,够了!你们两个……哼,至少有一个说谎。
男的申辩,我没有……她也不至于。
女的冷笑,不至于?她主动提出分手,鬼才信!要么,她向你撒谎,要么是你替她撒谎。你这是坦白吗?我不是白痴!
车一点儿点儿往前挪,蜗牛一般。整个世界都在堵,早已见惯不惊。但这个时间……前面可能出车祸了。摁喇叭并不管用,可仍然此起彼伏。车里是声音,车外是声音,我的心也堵满声音,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