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客自回国后,便一刻也不停歇地赶往长沙府。他从卢沟桥乘火车南下,所以沿途刺客道多家当铺被夷平的事,他一直不知道。里屋内七个青者的对话中,也未提及当铺之事,只是提到要对付另一个人,只不过因为胡客是道上的公敌,突然现身于十四号当铺,这才遭遇了算计。
胡客连续用问天扎刺左掌,以保持头脑的清醒。他原本已蓄势待发,要在铁门打开之际,一举击杀门外的七个青者,但这些青者临时改变主意,让他一番算计落空。胡客听到要关自己三五日时,紧绷的神经终于一松,待七个青者相继离去后,里屋内彻底恢复了安静,胡客再也听不到半点声响时,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精神和力气,顿时飞快地散去。
胡客不再用问天扎刺自己,他割下一片袖口,缠在左掌的伤口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心神一松,便如同水闸放开,眩晕感立即似洪水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胡客头脑昏沉到了极点,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在黑暗阴冷的地底下,胡客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当他清醒过来时,周身被寒冷包裹,感受不到一丝暖意。铁门的阴寒,让他右侧的肩膀冻得刺骨,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吸入的迷烟已经失效,现在胡客的头脑已彻底清醒。他用手撑着铁门,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迟钝的身体,全身的骨骼噼噼啪啪一阵脆响。
石阶地道里漆黑无光,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没什么两样。胡客凭双手摸索到铁门的边缝,将问天的锋刃插入,试图削断锁栓。但这道用来保护储物甬道的铁门实在太过厚实,问天虽然锋利,却只是一把弧形匕,刃长不过三寸,根本无法触到铁门另一侧的锁栓。
徒劳了一阵,胡客放弃了。
从练杀山走出来后,尤其是“出刺”的两年里,胡客纵横四海,无人能挡。暗扎子拿他没办法,御捕门拿他没办法,刺客道同样拿他没办法。然而现在他却在一道铁门前一筹莫展。
胡客在黑暗中苦笑。
如今之计,只有坚持到外面的青者开门了。只不过等到那时,他必定饥渴交困,想对付七个养精蓄锐的兵门青者,恐怕有心无力。
胡客以为自己真的要在地道里等上三五天,哪知他醒过来后,竟连一个时辰也没有等到。
他坐在石阶上,一会儿担心姻婵,一会儿暗想代码,一会儿又思索对策。他感觉时间没过去多久,忽然间,一阵金属的摩擦声在身后响起。
那是钥匙插入锁孔所发出的刮擦声!
胡客原本松弛的神经,瞬间便紧绷了起来。他一弓身暗伏于门侧,问天刃口向外,竖在胸前。
锁栓弹开的声音响过,铁门向内拉开了一道缝,一丝光亮投射了进来,沿着石阶蹿向黑暗的地下室里。
胡客弓弯的身子如一张待发的劲弓。光亮出现的一瞬间,这张劲弓便迫不及待地弹射了出去!
胡客沉下肩膀,撞开铁门,问天迅猛无比地刺出!
铁门外是一盏烛火,烛火后是一道黑影。那黑影似乎早有准备,在拧开门锁之后,不等胡客扑出,便已向后跳开了数步,同时嘴里发出了低沉的嗓音:“是我。”
听这说话声,乃是那个阻拦开门、提议关胡客三天五日的青者。
胡客没有收招,问天继续进击,直到抵在那黑影的胸前时,方才停住。
问天没有刺下去,因为那青者不闪不避。胡客知道,这青者打开铁门,看样子是故意放他出来。
黑影举起了烛火,一张四方脸出现在了光亮下。
胡客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这个青者。
陆横,绰号“赵客”的使吴钩的青者。在九龙道前的果林中,胡客曾与之对决,并饶过其性命。
“跟我来。”陆横也不多说什么,将铁门关上,灭了烛火,转身就走出了里屋。
陆横在道上颇有侠名,若非如此,当日在果林中,胡客也不会放过他的性命。胡客摸了摸后背,确定卷轴还缚在背上,便快步跟上了陆横。胡客并不信任陆横,但他出了铁门,便如蛟龙出了浅滩,纵入了大海,陆横即便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此时已是深夜,四下里灯火全无,寂静无声。
胡客没想到自己竟然昏迷了一整天,那迷烟的效果果然厉害。
陆横在前引路,在内院里左转右折,很快来到了当铺的后门。
“你走吧,”陆横拉开后门,“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为什么?”胡客迈过门槛,回过头来看着陆横。
“我陆横从不欠人恩情,你放我一回,我便救你一次。”陆横抓住把手,准备将后门关上了,“下次再见面时,你我便是敌人。”
在关上后门之前,陆横决定再告诉胡客一件事。
“天层已经发布了竞杀令,此次兵门的‘夺鬼’之争,最后一关将以你为目标。你只要在国内一现身,竞杀便正式开始。你此去必定多事,好自为之。”说完这句话,陆横双手一合,后门在轻微的吱呀声中关上了。
送走胡客后,陆横悄无声息地走过内院和内堂,向当铺的正门走去。
在正门的右侧,墙根处一动不动地斜躺着一人,正是那原本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
白天里,当那人准备打开铁门时,陆横加以阻拦,并提议先关胡客三天五日,待胡客有气无力之时,再取胡客的性命。陆横此举,意在救胡客的性命,如果当时打开了铁门,吸入迷烟的胡客,恐怕难以对抗这几个青者。等到入夜后,轮到陆横和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把守当铺的后门和正门时,陆横偷偷地溜到正门,袭击了掌管钥匙的青者,将其打晕,摸走钥匙,到里屋放走了胡客。现在他返回正门,是打算将钥匙放回那青者的衣袋中。这样一来,他偷偷放走胡客的事,便神不知鬼不觉了,等到三五日后打开铁门,胡客早已经不知去向。
陆横俯下身,拿钥匙的右手伸向昏迷在地的青者。
他的手伸出一半,却忽然僵在了空中。
他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来自身前。
陆横的手原本伸向那青者的衣袋,却顺势一转,落在那青者的咽喉处。
触手的地方,湿漉又黏稠。那青者的咽喉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尚有余温,是刚刚死去不久。
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陆横的后背忽然一阵发寒。
陆横站起身来,将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了尖厉的哨声。
当铺内院里,好几间房同时亮起了光。先是三个青者冲出了房间,接着是掌柜和三个伙计,最后是陆横赶回到了内院。
“‘蝎子’死了!”陆横喘着粗气说。他所说的“蝎子”,正是那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
“还有两个人呢?”陆横看着众人,忽然发现少了两个青者。
未到场的两个青者,所住房间位于内院的西侧。陆横当即朝西侧飞奔而去。另外三个青者紧随其后。掌柜和三个伙计犹豫了一下,不仅没有追上去,反而躲回了房间里。掌柜关上房门,推来桌子挡住,然后从衣柜里翻找出一把铁剑,透过门缝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三个伙计或拿凳子,或拿砚台,或拿花瓶,又惊又怕地躲在掌柜的身后。
陆横赶到时,两个青者的房间均房门大敞,其中一间房里传出了轻微的动静。陆横双手一提,摘下腰间的吴钩,朝传出动静的房间奔去。
还未冲入房门,漆黑的门内忽然掠出一阵疾风,一柄短刀迎面飞来!
陆横正全速前冲,险些撞在刀尖上,好在他反应够快,斜着一个滚身,堪堪避过了短刀。
但紧随在他身后的一个青者却没这么走运,被短刀不偏不倚地刺入胸口,透入了心脏。
清脆的哗啦声响起,那短刀的尾部连着一条锁链,锁链一带,短刀便从青者的胸口拔出,飞回了房内。一道黑影自房门内快步走出,提着锁链的右手斜向一摆,短刀在空中兜了一个旋,再一次击向陆横。
两把吴钩一合,陆横将全身的力气用到了吴钩上,试图挡下这迅疾无比的一击!
然而这一击实在太过霸道,加之短刀质地精纯,两把吴钩抵受不住,顿时折成数段,连带着震伤了陆横的双手。
旁边传来“嘭”的一声,直到此时,方才胸口中刀的青者,才扑倒在了地上。
另外两个青者分持宿铁刀和铜口短刃,一左一右,朝那黑影夹攻而去。
黑影右臂再一摆,锁链刀凌空劈回,在空中飘忽不定地一转,两个青者顿时身首异处,脚底下兀自前冲数步,方才扑倒于地。
眨眼之间,除陆横外的三个青者,均在一招内便丢了性命。自认为闯荡江湖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的陆横,在这一刻竟然有一种心胆俱裂的感觉。他从未这般恐惧,那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惧,即便是年少时孤身一人在荒莽的练杀山中,也未曾如此。
面对如此厉害的对手,陆横自知今夜难逃一死。在死之前,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到底是谁?”这是他临死前最想弄清楚的问题。
黑影没有答话,右臂再一次动了。
刚刚夺走三条性命的锁链刀,第三次势夹劲风,奔着陆横的面门而来。
吴钩已断,陆横无法挡住这一击。他站在原地,不躲不闪,事实上他也没有躲闪的机会。他闭上了眼睛,准备领受一死。只不过死前不知取命的主是谁,甚至连其长相都没看见,实在死得心有不甘。
但他却没有死。
因为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陆横的身后忽然蹿出了一人!
伴随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有金属碰撞出的火花飞溅在陆横的眼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走!”
那是胡客的声音。
胡客没有离开十四号当铺。在陆横走后,他用问天插入后门的门缝,削断木制锁栓,重新潜回了当铺。
胡客虽然是刺客道的青者,但他却不是冷漠无情的杀人机器,否则他也不会和姻婵私拜天地、结成夫妻。相反,他一向恩怨分明。他心中记着每一个对自己有过恩情的人,也从来不会忘记报还每一段仇恨。他被关在地底下一整天,险些将命送在此处,他不会因为陆横的一时善意而放弃对其他青者的寻仇,尤其是“蝎子”。他之所以等陆横走后才偷偷地潜回,是不想当着陆横的面报仇。当然,他也想弄清楚,陆横等七个青者埋伏在十四号当铺,到底要对付什么人物。
只是胡客没想到,他刚潜回当铺,却发现有人已经抢在他的前面动了手。
胡客认出了那把在一招之内便接连夺去三个青者性命的锁链刀。他也曾在这把锁链刀下吃过亏。他后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一辈子都将留在那里。他知道这使锁链刀的黑影,便是当日在瀛台交过手的刺客猎人。
胡客用问天替陆横挡下了致命的一击,随即朝使锁链刀的黑影扑杀过去,妄图近身攻击。但那刺客猎人不给胡客机会,胡客只近了两步,便被锁链刀逼退了回来。胡客深知这刺客猎人的厉害,一旦不能近身,便且战且退,向内院的中央地带退去。
陆横死里逃生后,飞奔回内院,将几间房内的被褥全都搬到内院的空地上,堆在一起,放火点燃。黑暗的环境对使远距离兵器的人极为有利,正因为如此,方才三个青者才连一招都走不过,便成了锁链刀的刀下亡魂。所以陆横用最快的速度燃起一堆大火,使得胡客能够看清锁链刀每一次攻击的方向和角度,以便于胡客应敌。这堆大火,也让陆横终于看清对头的样子。让他惊讶的是,对面使锁链刀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陆横一脚踢开掌柜房间的门,喝道:“拿兵器来!”见掌柜手中正好有一把铁剑,二话不说便夺了过来,杀回战局之中,助胡客一臂之力。
二人联手,局面也没有好转多少。
那刺客猎人虽然是女流之辈,身手却极为罕见,以胡客的能力,勉强能对敌一阵,陆横则在三两招内便折了手中铁剑,紧接着大腿上又挨了一刀。但陆横此时已红了眼,丝毫不顾腿上的伤势,见角落里放着一把花锄,当即取来,又向那女人攻去。
胡客生平没有遭遇过如此强劲的对手,换在以往,他定然遇强则强,有心要拼死一战。但此时他却异常冷静。他心中明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当日跟踪姻婵的人,眼下姻婵是生是死,下落如何,恐怕都要着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胡客避开锁链刀的一记横扫,退到火堆旁,左手从后背上抹过,取下从当铺里获得的卷轴,大声说道:“你还要不要这东西?”他的左手伸向火焰,火苗翻腾跳跃,几乎就要烧到他手中的卷轴——那幅姻婵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写有一串代码的卷轴。
当日在瀛台的涵元殿,那女人得到藏于后殿的卷轴后,曾威逼姻婵交出另外一幅。此时胡客手中拿着何物,她一眼便看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