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白孜墨、贺谦和曹彬追入了山脚下的一片枫树林里。
枫树林里阴冷潮湿,暗黑沉沉,四下里望去,枝桠横斜,早已不见了屠夫的踪影。
追丢了屠夫,三人有些垂头丧气,悻悻地回到了农家。
贺谦给曹彬处理了右臂的刀伤,正进行最后的包扎时,忽听白孜墨说道:“收拾东西,我们连夜回上海。”
“不找玉屏峰和浮屠峰了吗?”贺谦抬头问道。
“没这个必要了,”白孜墨说道,“我们才来此地落脚,刚暗查了云岫寺没几天,刺客道的青者便盯上了我们。天层十有八九在云岫寺,否则刺客道又何必这么紧张?”
贺谦和曹彬都觉得白孜墨说得在理。三人此番南下调查云岫寺的行动十分秘密,除了御捕门的众位御捕外,没有任何人知晓。可是才对云岫寺展开调查不久,屠夫便寻上门来了。三人本没有调查出什么线索,但刺客道此举,在三人看来正是不打自招。三人哪里知道,屠夫来此是为刺杀胡客,与三人的遭遇纯粹是凑巧而已。
三人此次奉命南下,意在调查天层是否真藏在云岫寺,如今有了结论,自然要赶回去汇报情况。
第二天,三人便快马赶回东南办事衙门,向总领衙门发去了一封电报。
索克鲁已经在总领衙门等待了太久。
白孜墨等三人南下的这段时间,慈禧已经准了袁世凯请求调拨新军的奏折,并且在原来的数字上增加了两千人,拨两协新军共计四千人供御捕门调度。可以说,慈禧对此事是极为重视的。与此同时,在各地执行任务的捕者,都在接到命令后,陆续返回总领衙门。御捕门可谓是整装待发。此番清剿刺客道,已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白孜墨发来的这封带有肯定答复的电报,正是所欠缺的东风!
索克鲁在接到电报后,当日便一声令下,御捕门全员出动,向南进发。
御捕门三百多捕者在总捕头索克鲁的亲自率领下,日夜兼程赶到德清县,进驻德清县衙。
白孜墨等三人在东南办事衙门发完电报后,便又重新赶回德清县,继续盯着云岫寺,并很快发现了一些异常的动静。
这些动静来自于入寺礼佛的香客。
在这段时间里,江南一带一直阴雨绵绵,始终不见放晴。云岫峰上长时间雾气迷蒙,道路也泥泞不堪。尽管天气恶劣,但每天上山进云岫寺礼佛的香客仍然络绎不绝。不过这里面有一部分香客却很奇怪,进入云岫寺后,便再也没有出来。寻常香客想在寺中停留,最多只停留三五日,可这部分香客进去之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现过身。
“这部分香客总计百余人,有男有女,进入寺中便再也没有出来。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兵门和毒门的青者。”白孜墨向索克鲁汇报了这一情况。
汇报的白孜墨放心了,他之前还有一丝顾虑,生怕天层万一不在云岫寺,便因自己的判断出错,累得整个御捕门白费一番工夫。但这一异常的动静出现,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天层的确在云岫寺。
听闻汇报的索克鲁同样放心了,因为事情的发展,和他所预想的全然一样。
此次御捕门行动,与二十一年前全然不同。二十一年前御捕门实力强大,怕刺客道避战,所以是秘密行动,想趁刺客道在剑池大聚会时杀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御捕门实力不济,料想刺客道绝不会避战,所以此番南下是大张旗鼓,不仅毫不掩饰,索克鲁甚至还沿途故意放出风声,好让刺客道有时间召各地的青者回援。
索克鲁的态度十分明确,那就是你死我活!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决战,绝不会重蹈二十一年前莫干山大战的覆辙,要么一去不复返,御捕门满门覆灭,要么毕其功于一役,刺客道从此消亡!索克鲁这样大肆招摇,正是要刺客道召回所有在外的青者,以做到不让任何青者漏网,成为将来的祸患。
“传令下去,静候三天。这三天里,所有人不可出县衙半步,务须加倍小心,严防兵门青者的偷袭。所有饮食严加看管,以防毒门青者种毒。”索克鲁下达了命令,“十月初十,我们便杀上云岫峰!”
命令传达下去,三百多捕者遵照执行,养精蓄锐,静候三天后即将到来的大战。
然而并没有等到第三天。
只过了两天,十月初九的寅卯之交,天还未亮,所有捕者尚在熟睡,便突然被人叫醒。索克鲁忽然下令,提前一日行动,即刻向云岫峰进发!
索克鲁一路之上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知,甚至连最后行动的时间也毫不做掩饰地宣扬了出去,似乎要与刺客道实打实地来一场生死决战。但他却在最后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那就是提前一日行动,妄图杀刺客道一个措手不及。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三百多身着黑袍的捕者便离开了县衙,出了德清县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云岫峰下。
众人抬头望去,夜幕下的云岫峰如一头沉睡的野兽,横卧在眼前。
为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刻,索克鲁已经等待了整整二十一年。在这二十一年里,他暗怀终身残疾的深仇大恨,肩扛重振御捕门的重担,承担来自上上下下的巨大压力,饱受朝中的各种非议,并眼睁睁地看着刺客道日益强大,看着御捕门被推上裁撤与否的风口浪尖。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一年?索克鲁已经忍辱负重了太久,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索克鲁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他右手一挥,所有捕者踏上山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向位于烟霞坞中的云岫寺进发。
静悄悄地赶到云岫寺外,整座寺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响动。
山门外,三百多捕者以最快的速度分立成十三个方阵。副总捕头白孜墨,老捕头金石开,天字号捕头贺谦、李东泰和林鼎寒,地字号次捕曹彬、苦大鹏、罗向、张毕贤、李千朝、巫马衡和易安,一齐扭过头来,望着端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
索克鲁不做任何停顿,在十三个方阵分立好后,即刻下达了总攻令。
数十支火把顿时燃起,云岫寺的山门被猛地撞开。除留下保护索克鲁的方阵外,另外十二个方阵跟随十二个御捕冲入了山门,冲向寺内各处殿屋。
白锦瑟与刺客道有深仇大恨,但在十二个方阵冲入云岫寺时,她却没有随在其中。此刻的她,正站在云岫寺的山门外,抬起头来,望向天际。那里星光黯淡,微明微亮,在连续一个多月的阴雨天气之后,天空终于要拨云见日。
白锦瑟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仰头凝望着天边。而在她的身后,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则在静静地凝望着她。
山风吹来,扬起了白锦瑟耳边的发丝,也扬起了索克鲁深藏心底的回忆。
往事历历
三十年前,索克鲁和白锦瑟在同一年进入了御捕门。
那时的白锦瑟正值芳华,如春色般明媚动人,御捕门中的不少捕者,都暗暗对这位新入门的女子动了心,索克鲁也不例外。“庄生晓梦迷蝴蝶”,如李商隐迷上那位叫锦瑟的侍女般,索克鲁也迷上了这位叫锦瑟的女子。
当时的御捕门在天字号捕头和地字号次捕之外,还设有秘捕这一隐职。秘捕是御捕门中负责执行隐秘任务的御捕,只对总捕头负责。这一隐职只有次捕以上的人才知道,御捕门中的普通捕者,大部分都不知道有秘捕这一隐职的存在。秘捕的名额极少,门槛极高,必须来历干净、性格果决、天赋过人的捕者方可进入筛选的范围。索克鲁和白锦瑟同时进入了筛选的流程,最终白锦瑟成为了一名秘捕,索克鲁则没有被选上。
白锦瑟虽为女子,却天赋异禀,成为秘捕后,便在御捕门中销声匿迹。短短两年间,白锦瑟执行了多项隐秘任务,立下了不少功劳,深得总捕头的信任。当时御捕门有一位秘捕潜伏在刺客道的兵门,而负责与这位秘捕接头的秘捕出了意外,因此总捕头将这项秘密接头的任务,交给了当时最为年轻的秘捕白锦瑟。
那位在刺客道兵门中潜伏的秘捕,名叫苏照水。苏照水是御捕门中一位天字号捕头的养子,年幼时便被安插进了刺客道,虽已潜伏兵门十余载,但当白锦瑟与他接头时,他也不过才二十来岁。苏照水在刺客道潜伏十多年,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风险中,历经了不少大风大浪,所以有着他那个年纪所不具有的全面的思维、冷静深沉的性格,以及出色的办事能力。对于心高气傲的白锦瑟来讲,苏照水拥有吸引她一往无前的魅力,而白锦瑟同样深深地吸引了苏照水。两个人接触不到半年,便暗自定下了终身。
当时御捕门已有与刺客道叫板的实力,派苏照水长年潜伏刺客道,正是为了暗查天层的藏匿地,同时刺探刺客道的各种情报。
二十一年前,苏照水忽然与白锦瑟接头,让白锦瑟向总捕头通传谋门之“心”叛道被抓,刺客道将于冬月初八,在莫干山剑池举行秘密聚会,对“心”当众处以六极刑的消息。御捕门依此消息行动,这才有了后来的莫干山大战。
莫干山大战结束后,御捕门支离破碎,白锦瑟仍是秘捕,苏照水依旧潜伏,但索克鲁却大不一样。当年的索克鲁并不知道白锦瑟和苏照水已暗定终身,为了能配得上白锦瑟,索克鲁一直勤加努力,在莫干山大战前,终于成长为御捕门中最年轻有为的天字号捕头,而莫干山大战后,他更是一跃成为了御捕门的新任总捕头。
索克鲁花了数年时间来重振御捕门,到了小有所成时,他终于向白锦瑟表白了暗藏多年的情意,但却遭到白锦瑟的拒绝,他也从白锦瑟的口中,得知她已同苏照水定下了终身。
当时白锦瑟厌倦了与苏照水长年分隔难以见面的生活,她希望苏照水能从刺客道抽身而退,但苏照水想为在莫干山大战中死去的养父报仇,所以一意孤行,不肯离开刺客道,并且更加卖力地刺探刺客道的各种消息以及查找天层的下落。白锦瑟只好找到索克鲁,希望借助总捕头的调令,取消苏照水潜伏的任务,迫使苏照水离开刺客道返回御捕门。但白锦瑟数次相求,索克鲁却一一拒绝。虽然索克鲁有自知之明,不想再打扰白锦瑟的生活,但他这几次拒绝,不得不说暗藏了一些私心在里面。
十六年前,隔三个月便与白锦瑟接一次头的苏照水,到了该接头的时间,却没有在特定地点出现,并且销声匿迹。白锦瑟心急如焚,暗中调查此事,索克鲁也派出大批捕者多方调查,最终查到苏照水秘捕的身份暴露,遭遇兵门青者的追杀,去了西南一带,此后下落不明。苏照水如果脱险,势必回到御捕门,就算不回御捕门,也会想方设法与白锦瑟取得联系。但他长时间销声匿迹,已基本可以断定是有死无生。
白锦瑟不肯接受这一事实,但她潜意识里也知道苏照水多半没有生还的可能。她愤怒之下,找到索克鲁,请求索克鲁出战刺客道,为苏照水报仇。但当时刺客道已经恢复实力,御捕门贸然出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因此索克鲁没有同意白锦瑟的请求。
愤恨之下,白锦瑟一意孤行,孤身一人与刺客道为敌,后来遭到五大青者的联手追杀,身受重伤,又中了荆棘鸟的毒,若非得人相救,早已命丧黄泉。
此后数年间,白锦瑟一直不死心,一直没有停止暗查苏照水的下落,就算苏照水当真死了,她也要找到苏照水的葬身之地。她几乎不再与御捕门联系,但每年都会回一次总领衙门,要求索克鲁出战刺客道,但每一次索克鲁都是断然拒绝。
索克鲁最后一次见到白锦瑟,是在八年前。从那之后,白锦瑟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音讯。索克鲁也派出捕者寻找过,但没有寻找到任何消息。
这八年里,白锦瑟走上了刺客猎人的道路,专杀兵门和毒门中成名的青者。与此同时,她逐渐减少对苏照水下落的调查,并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刺客道天层的调查上。
这八年里,索克鲁则开始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人总是这样,只有当最在乎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时,才懂得静下心来,看清自己曾对那个人所做过的一切。索克鲁开始后悔当年对白锦瑟的多次拒绝,如果那时候他同意将苏照水调回来,就不会有后来苏照水因暴露秘捕身份而死的事,白锦瑟也就不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索克鲁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白锦瑟,更何况白锦瑟一直占据着他心中的一部分。他撤去了御捕门中的秘捕一职,正是不想看到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他希望能补救当年所犯下的错误。但白锦瑟八年里一直没有露面,索克鲁根本没有任何补救的机会。直到数月前在瀛台的涵元殿,索克鲁才意外见到了潜入瀛台寻找刺客卷轴的白锦瑟。
那晚胡客和姻婵从瀛台逃走后,为了得到另外一幅刺客卷轴,白锦瑟返回去找到索克鲁,要求索克鲁暂时中止御捕门对胡客的追缉。当时胡客已身受重伤,本是追捕的大好机会,但索克鲁却同意了白锦瑟的要求,他和白锦瑟的关系,也因此得到了一些缓解。胡客和姻婵轻松地走出了北京城,白锦瑟悄悄地尾随其后,希望能通过偷听二人的对话,探得另外一幅刺客卷轴的下落,或者待姻婵将另外一幅刺客卷轴取出后,她再半道劫夺。
但姻婵识破了白锦瑟的打算。在将胡客送上“信雄丸”号后,姻婵便开始在直隶、河南和山东一带兜圈子。白锦瑟尾随了一段时间,知道姻婵在玩弄她,终于忍无可忍,在武定府抓了姻婵,带回御捕门京师大狱审问。跟踪姻婵之时,白锦瑟曾暗中目睹了姻婵迷晕胡客,将胡客送上“信雄丸”号的全过程。为了苏照水,白锦瑟可以不顾一切,在姻婵的身上,她也仿佛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所以在审问姻婵的过程中,她没有使用任何酷刑。但姻婵口风太紧,死活不肯说出将另一幅刺客卷轴存放在哪一号当铺,这才有了后来白锦瑟自北向南接连捣毁当铺的事……
一阵连续的、短促的呜鸣声,将索克鲁从记忆的深处,拉回到现实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