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班衙役就是所谓的捕快,出了命案自然少不得他们。董班头赶紧和胡客商议,决定带一半的衙役赶回城里救急,胡客同意了。
那皂班衙役催促道:“董班头,别再磨蹭了,知县老爷都快急疯了!”
董班头了解知县的为人,随口问道:“什么命案,竟能让知县大人这么着急?”
“一时半刻跟你说不清楚,”皂班衙役说道,“总之是济世堂出了事,死了十多个人。”
胡客原本盯着田家宅院的大门,皂班衙役的这句话,让他猛地回过头来。
济世堂是胡客将白锦瑟送去救治的地方,也是姻婵留守之处。胡客一把将那皂班衙役拉下了马,问他出了什么事。
皂班衙役吓了一下,道:“济世堂的人全……全都被杀了。”
胡客担心姻婵的安危,当即翻身上了坐骑,朝县城飞驰而去。
胡客赶到时,济世堂已经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胡客挤入了人群,冲向济世堂的大门。看守大门阻挡闲杂人等入内的皂班衙役,见胡客穿着快班衙役的衣服,是以没有阻拦。
冲进外堂,地上躺着八九个死人,救治白锦瑟的大夫也在其中。知县和一些皂班衙役也在外堂里,此时的知县已是愁容满面,急得不可开交。
胡客俯身查看了一具尸体,其致命伤在颈下两分处,乃是一刀毙命。胡客认出了伤口,心头悚然一惊。他关心姻婵的安危,立刻冲向内堂。在通往内堂的路上,也躺着好几具尸体,都是济世堂的伙计,死状和外堂的尸体如出一辙。
胡客急匆匆地冲进内堂,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
听到脚步声,索克鲁却不为所动。他守在一张被鲜血浸染的床前,仿若石化一般,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胡客带着快班衙役离开后,索克鲁也不想再留在云岫寺。他心中悲愤,无法面对那些死去的御捕门同仁,所以想逃离这个地方。知县叫来几个皂班衙役,负责轮流背着索克鲁下山,知县也亲自陪同,其余的人则在师爷的带领下,留在山上收拾残局。
索克鲁想去看看白锦瑟的情况,所以来到了济世堂,哪知迎接他的,却是济世堂的血流成河。在内堂里,他看到了躺在床上、已死去多时的白锦瑟。
白锦瑟的死,让索克鲁心乱如麻。他起初以为是胡客所为,但稍微冷静下来后,便发现不是。白锦瑟咽喉处的伤口呈斜长状,又宽又厚,这绝不是胡客的手法。
索克鲁见过这种伤口。“屠夫!”他在心中默念一个名字。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轮椅的扶手,似乎要将扶手捏成粉碎。
胡客同样识别出是屠夫的手法,而整个济世堂无一人存活,也是屠夫的一贯作风。屠夫没有在云岫寺现身,胡客倒没想到他会突然寻到济世堂来。
找遍整个济世堂,胡客也没有发现姻婵的影子。他不确定姻婵到底是逃走了,还是被屠夫抓走了。
索克鲁把胡客叫到了床前,指着床头的一个血迹,问道:“你能找到他吗?”
床头的血迹,是一个用鲜血画成的扇形图,那是兵门“夺鬼”的标志,显然是屠夫留下的。
“我想请你替我杀了他。”索克鲁冷冷地说道。他身为御捕门的总捕头,向来与刺客划清界线,然而此时却说出了请胡客杀人的话。御捕门只剩下索克鲁孤家寡人一个,他根本无力寻屠夫报仇,而屠夫身为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就算是举国通缉,也难以寻得到他。放眼天下,如今恐怕只有胡客能找得到他,并且有能力杀得了他。
胡客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杀了屠夫,但绝不是因为索克鲁的请求。他没有应答索克鲁,转过身便快步离开了内堂。
韩亦儒
来到济世堂外面,胡客沿着街道四处寻找,最终在半条街外一家面馆的墙上,发现了第二个扇形图。
“你想引我见面,我又岂会怕你?”胡客心道。他继续往前寻找,果然又在一户宅院的墙脚处,找到了第三个扇形图,接下来是第四个、第五个……
胡客一路循着扇形图走,最终走出了德清县城,来到了城东一座红枫林立的小山上。
胡客本以为屠夫会隐藏起来实施偷袭,或是设下什么歹毒的圈套。但令胡客想不到的是,屠夫就那样不做掩饰地站在枫树林里,空着双手,并且对迎面走来的胡客说道:“你终于来了。”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等了胡客很久。
屠夫的左手、右臂和颈侧都裹了纱布,看起来有伤在身。但胡客不确定屠夫是真伤还是假伤,是以不敢放松警惕,在相距屠夫三四丈远的地方站住,问道:“你把姻婵怎么样了?”
屠夫摇摇头,用奇怪的语气说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在乎一个毒门的女人。”
“她人呢?”胡客继续问。
屠夫笑着摇头,道:“你身为南家后人,竟然和刺客道的女人成亲,胡启立不在,你便可以如此胡来么?”
这句话来得突兀,让胡客吃了一惊。他见到屠夫之时,便做好了生死一战的准备,谁曾想竟会是这般局面。“你这话什么意思?”胡客问道。
屠夫又道:“你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疤,那是你一岁的时候,问天留下的。”
“你到底是谁?”胡客越发吃惊。
“我也是南家的人,”屠夫缓缓说道,“我是十二死士之一。”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将胡客的惊讶情绪推到了最顶点。
“不可能,”胡客断然道,“十二死士全都已经死了。”
“老狐狸的话,就算是对亲生儿子说的,也不可尽信。”屠夫拔出了剔骨尖刀,割开左臂位置的衣服,露出了一片皮肤,那里赫然有一个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他说道,“南家十二死士,除阎子鹿、秦道权、明断和虞美人外,其他八个人都活着。”
此话一出,胡客更是吃惊。
十二死士,是胡启立效仿日本幕府时代领主招募武士的制度所募养的十二个人,这十二个人尊胡启立为主人,只效忠于胡启立一人。十二死士乃绝密之事,除南家的人外无人知晓。胡启立曾告诉胡客,十二死士的手臂上均文有左十字黑疤,不过大都已经不在人世。胡客直到今天,也只知道阎子鹿、秦道权和明断法师是其中之一,实在想不到屠夫也是,并且还有虞美人。胡客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杀明断?”
屠夫说道:“明断为了活命,把你藏身东田寺的消息透露给玄驹,否则玄驹如何找得到你?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但在东田寺里,你是真的想杀我。”胡客说道。
屠夫冷然一笑,道:“你是竞杀的目标,我当然要杀你。”
胡客越发不理解,直视着屠夫,问道:“为什么?”
屠夫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知不知道韩亦儒的事?”
“我当然知道。”胡客说道。
在“试刺”的两年里,胡客曾偷偷回过一趟家,与胡启立见了一面。正是那次见面,胡启立向胡客讲述了所有的事情,其中就有十二死士的事,也包括韩亦儒的故事。
其实韩亦儒就是胡启立,胡启立就是韩亦儒。
刺客道的上一次“夺鬼”之争,在选择第一关猎杀的目标时,选定了一户姓南的官宦人家,最终使得南家灭门。但南家却有后人逃脱,此人为报家仇,立誓有生之年倾覆刺客道。
此人暗中调查刺客道的事,发现要想倾覆刺客道,必须摧毁天层,才能将刺客道连根拔起。所以此人化名为韩亦儒,想方设法进入刺客道,在兵门做了数年的青者,暗中调查天层的下落。
在刺客道“一横三竖”的构架中,天层和青者间特殊的联系方式,使得青者根本无法获知天层的地点。天层拟定任务后,会将任务代码交给“鬼”或“奎”。每隔三个月,“鬼”和“奎”都会和各自门中的所有串人在特定地点见面,统计前一批任务的完成情况,并分派新任务。串人拿到新任务后,会赶到特定地点,与自己所负责的青者见面,将任务代码转交。如果青者有要紧事须通知天层,也是一样的流程,只不过反过来而已。而寻常天层派下来的使者,只不过是一些老资格的串人和青者,并非天层内部的人,也不知道天层的地点。所以在这种特殊的联系过程中,能知道天层下落的人,就只有“鬼”和“奎”两人。所以想找到天层的下落,除非跟踪“鬼”和“奎”。可这两人往往是刺客道中最为厉害的人物,想保证一直跟踪不被发现,是无法办到的,而一旦被发现,那就是叛道之举,势必招来刺客道铺天盖地的诛杀。
所以韩亦儒尽管聪明,却始终查不到天层的下落,最终只能寄希望于“夺鬼”之争赶紧到来,唯有胜出后成为兵门的新“鬼”,方能接触到天层。
韩亦儒等了几年,最终等来的不是“夺鬼”,而是“夺心”。
二十一年前,谋门之“心”死去,“夺心”之争开始,新的谋门之主将在兵、毒二门的青者当中选出。“夺心”之争考较的不是武力,而是智谋,最终三关过后,韩亦儒智压所有青者,成功胜出。
“心”比“鬼”和“奎”的地位更高,一旦成为“心”,就是刺客道的军师级人物,将直接进入天层,参与各种内部事务的定夺。
韩亦儒成为“心”后,眼看马上就能接触天层,却在这时候意外暴露了身份。在晋位仪式结束后没几天,原本等待天层召入令的他,却等来了追杀他的大批青者。韩亦儒知道刺客道青者的厉害,所以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束手就擒。
韩亦儒能在“夺心”之争中胜出,心智必然极高。他此举并非坐以待毙,而是为了创造另一个倾覆刺客道的机会。他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在暗查天层下落的过程中,曾意外发现兵门之中,潜伏有御捕门的秘捕。
韩亦儒知道这些年里,御捕门一直在寻求清剿刺客道的机会。所以他决定给御捕门创造一个机会。他虽然暴露了身份,但晋位仪式已经举行,他已是谋门之“心”。按照刺客道近三百年来的惯例,要处死兵、毒、谋三门之主,必须举行“众戮”仪式,即召集刺客道的所有人,由王者主持仪式,当众执行六极刑,以达到以儆效尤、震慑所有青者的效果。
这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赌局。韩亦儒以自己的性命押注,赌这个潜伏兵门的秘捕会将“众戮”的消息传给御捕门,而御捕门会抓住这个机会前来寻刺客道决战。
韩亦儒赌赢了。
在莫干山的剑池,“众戮”仪式还未开始,御捕门的捕者便踏着浓雾杀入了修篁幽谷。韩亦儒趁乱脱身,躲藏在战局之外,等待这场大决战的结果。
但让韩亦儒失望的是,最终失利的一方是御捕门。刺客道虽然元气大伤,但王者未死,天层未灭,根基仍在。韩亦儒趁机追踪王者,发现王者上了山道上的一辆马车,于是伺机刺杀,但王者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他刺杀未能成功,反而身受重伤,只能想办法脱身逃走。
莫干山大战后,已经暴露身份的韩亦儒,为避免刺客道青者寻上门来,只能重新改头换面,从此化名为胡启立,隐居在衡州府的清泉县。韩亦儒还在兵门之时,曾在一次刺杀任务中与一女人发生过关系,那女人为他生下一子,也就是胡客。他将胡客也带到清泉县亲自抚养,为了掩藏身份,还做起了铁匠的营生,并且娶了当地一个拖儿带女的孀妇为妻。
韩亦儒的故事,胡客是知道的。但屠夫要说的,却是胡客所不知道的。
“韩亦儒变成了胡启立,在清泉县安心住下,一住就是二十一年,你可知他为何如此放心?”屠夫嘿然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他离开刺客道之前,早就在刺客道安下了两颗棋子。”
屠夫所说的两颗棋子,正是他自己和虞美人。在韩亦儒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便将收养的一对孤儿孤女,不着痕迹地送入了练杀山。莫干山大战时,屠夫和虞美人尚且年幼,并且还在练杀山中,因此未受影响。韩亦儒暴露身份后,为避免招来刺客道的追杀,化名为胡启立隐居起来,而南家的家族使命,从此便落在屠夫和虞美人的肩上。屠夫和虞美人,走上了胡启立曾走过的那条路。
“我和虞美人早就是兵门和毒门中的佼佼者,但‘鬼’和‘奎’一直不死,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屠夫叹道。
在两人等待“夺鬼”和“夺奎”的期间,胡客也慢慢地成长起来。胡启立逐渐发现了胡客身上所蕴藏的巨大潜力,考虑再三后,终于在六年前做出决定,让屠夫联系练杀山的带头人,将胡客偷偷送入了刺客道。胡启立的本意,是将胡客培养成兵门的青者,待“夺鬼”之争到来时,让胡客暗中为屠夫保驾护航,以确保屠夫能在“夺鬼”之争中胜出。
但胡客在“出刺”阶段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不仅震惊了刺客道,也震惊了胡启立。胡启立多番考虑,最终改变了初衷,决定等“夺鬼”之争到来时,改由胡客来角逐兵门的新“鬼”,并声称只有胡客才能完成家族使命,而屠夫则反过来为胡客保驾护航。屠夫向来孤傲自负,他潜伏兵门二十三载,历经多少苦难摧磨,到头来竟然要为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后辈做陪衬,即便是胡启立的儿子,是南家的少主子,他也难以接受。
“我就是想证明给老狐狸看,凭我自己的能力,也能够完成南家的使命。”屠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