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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 常三霞

焦玉茹走了,回老家去了,陈宗海实实在在开始了他的独身生话。

这种生活既轻松、简单,又孤闷、压抑。轻松的是,他终于远离了陆文婷的冷眼和她那毫无道理的指责、埋怨,也摆脱了焦玉茹的反复纠缠和她那永远也流不完的眼泪。简单的是,他照以前一样地上班、下班,或者出差,但回到家里,母亲把饭做好了,把衣服给他洗好、叠好了,甚至他睡的房间母亲也替他整理,内衣内裤也替他洗,他像个娇儿,什么都不用他做,一如他的童年和少年。

孤闷的是,一个人了,冷眼、指责、埋怨全然没有,也就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没有了纠缠和眼泪,也就缺失了女人的温柔和伏在肩上凄凄哀哀的哭诉……压抑有两种,一是以前与陆文婷隔个十天半月还有那么一次,后来虽淡漠了许多,但男人总之还需要有“那事”,否则心里别扭,全身别扭,一伸胳膊嘎吱嘎吱响地难受,怎么办呢?只有每天不停地工作,把男人那点“精力”耗充分了,也就不想了,也就不难受了。压抑之二,母亲不是白伺候他,总是用一种可怜的、又带了些期待的目光对着他,并且当着他的面唉声叹气。父亲更甚,索性用谴责的目光看他,并说:“好哇,原来你在外面真搞了女人,难怪人家婷婷她妈,难怪!”陈宗海百口莫辩。想辩也辩不清楚。

陈宗海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他三十六岁了。难道他就不想再谈个恋爱、找个媳妇吗?想。但无论是厂子里的人还是他外面接触的人均沒有合适的,人家不是已婚,就是年纪太小,还是个姑娘。环保局小刘仍然与他保持着工作上的合作,陈宗海搞消声和粉尘治理离不开小刘,因为小刘在监测科工作;监测了,你的噪声或粉尘达不到排放标准,于是便推荐陈宗海所在的这个厂,至于你听不听、采纳不采纳,全是你做主,小刘绝不再从中插一腿。

一天,小刘对陈宗海说:“老陈,就这么过下去?不行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陈宗海问谁?我认识不认识?

小刘说你不认识。人家是个“海归”,是个留美的女博士。

接着,小刘便向陈宗海详细介绍了这位女博士,说她三十七岁了,谈过恋爱,但沒结过婚,只因为一心奔事业、求学问,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耽搁了。但人很好,长得也还可以,只是瘦了些。女博士学的是声学,回国后便在市劳动保护科学的研究部门工作。劳动保护与环境保护存在着许多相通相融的地方,因此小刘才认识了这位女博士。女博士姓简,小刘说你也是搞环保的,必然和这位简博士有着许多共同语言还有共同的志向。

陈宗海先是心里打鼓。人家是博士,高学历、高工资、高待遇、高社会地位。自己只上过大专,又结过婚,还有孩子。

但陈宗海又想挑战。这是他的天性,越是不好做的,他越是要做,越是不好拿的,他偏要拿下来。反之,他认为没必要做的和没必要拿的,便表现得大大咧咧、松松垮垮,这也是当初陆文婷最看不上他的地方之一。

于是陈宗海点头,同意,见个面。

当小刘把陈宗海的情况也向那位简博士介绍了以后,简博士竞然也同意见面。于是见面地点就约在了小刘家里。那一天,两个人都来了,小刘简单说了几句,便和他爱人一起躲出去了。

陈宗海和女博士相对而坐。女博士目光犀利,两眼在陈宗海脸上、身上不停地打转。

陈宗海久经大敌,他跑了这么多年业务,什么人没见过?还怕你看?

女博士开口了,说:“陈先生身体很壮。”

陈宗海微笑,点头:“还行吧,一般的没有病。”

女博士又说:“陈先生不抽烟,是个好习惯。”

果然厉害。因为女博士曾盯着他的手指看,抽烟的人起码一根手指尖是黄的,而陈宗海没有。

但陈宗海也有些不屑。刘铁军说“只是瘦了些”,其实哪里是“瘦了些”?分明很瘦、太瘦,瘦得前胸平平,肩胛骨突出,特别是那两条腿,简直就像鲁迅小说里所说的“园规”。

“对不起,陈先生,”女博士说,“我能不能问个额外的问题?”

“请随便问。”陈宗海说。

“您和您的前妻因为什么离婚?”

这问题很难回答。若说简单了,便是脾气秉性不和导致感情分裂。若复杂地说,则是由日常许多琐事、小事堆积而成,话便要说许多了。

“请别简单地说性格、脾气不相投。”女博士好像猜出了陈宗海在怎么想,“因为这样的理由往往是男人为自己的行为出轨所寻找到的一种借口。”

过份了吧,女博士,亏得小刘还没有把焦玉茹的事告诉她。

陈宗海不想说什么了,不想解释,更不想争辩,只由她说吧。

然而女博士不客气:“我猜想您的前妻一定是个长得很漂亮、又很爱争强好胜的人,对吗?”

陈宗海随口回答:“您说得很对。”

“她有许多地方喜欢指挥人,甚至责备人,对吗?”

“您说得很对。”

“她不知道其实男人是不愿意女人与他并驾齐驱的,更不要说直挥、责备。”

“您说得很对。”

沉默。似乎谁也再找不到话说。

“陈先生怎么不问我一些问题?”女博士笑了,一笑,眼角的鱼尾纹又细又长,再配上那骷髅般的瘦脸。

“哦,哦,”陈宗海说,“刘铁军都和我说得很清楚了,我没什么好问的。”说着,他几乎要站起来。

女博士进一步绽开笑脸,这次笑,却低了头,竞也带了几分羞涩,说:“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很好。不知你,怎样。”

陈宗海说什么呢?赶快站起来,顺坡下驴吧:“我也一样,对简博士没什么意见。

“你知道,我很希望有个孩子。我已经三十七岁了,不能再等了。”

陈宗海伸出了手:“好好,我们以后加强联系。”

谁不明白这句“加强联系”只不过是托词?简博士的眼珠又转了转,脸上同时出现了阴云,于是也慢慢伸出了手:“再见。”

“再见。”

完了,结朿了。

陈宗海想,不怕你高学历,瘦也不怕,但你一个学声学的,何以对人看得那般通透?说话又那么不客气,目光又那么犀利,这难免是种“老姑娘”的心态,难怪你只谈过、却没结过婚,哪个男人受得了你?再说,他有了陆文婷的经验,不愿再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它意味着裹乱、吵嘴、动心眼……好时光就那几十年,全浪费在这上面实在可惜。

刘铁军问他:“人家怎么不好?你因为什么不同意?”

陈宗海搪塞:“我没说不好呵,只是人家学历高,我配不上。”

“当初让你考个工程师,你就是不考!”

“别提工程师的事行吗?提起我就气!”

“陆文婷是对的,你这个人,晕晕糊糊,大大咧咧。我告诉你,人家简博士很看好你,知道不知道?”

“饶了我吧。”

“什么呌饶了你?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是呵,什么样的?”

“随缘吧。”

“什么叫随缘?成了,就有缘分,沒成,就没缘分,对不对?”

陈宗海说不出,只在电话里吭吭的,像得了咽炎。

刘铁军说:“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陈宗海频繁出差,无论多远也去,旦凡有些把握便去,同时也为了躲避家中的寂寞和父母二老那既心疼、可怜,又谴责、期待的目光。

当然还要去南方那个钢厂,因为仍有业务可做。但他远远避开原来那个宾馆,住到了别的地方。

有时,他站在旅馆门口,望着那个方向……不知焦玉茹怎样了,是重新嫁了人?还是复了婚?过得好不好?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叫“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好像是哪位诗人的诗中的一句。

现在他想,应该把这句诗改一改,改成“人生不如只初见”。也就是说,两个人相识也好、相恋也好,都只维持在初始阶段,不再往下发展。那样的话,留下的记忆肯定要比后来美好得多。

而现在,留下的只有苦涩和心寒。

不出差的日子,他的朋友渐渐多起来。因为他光棍一人,自由了,随便了,身边也就聚集了同样自由的人、随便的人。他们侃山、聊天、喝酒,也去歌厅……陈宗海半主动半被裹挟,自己也知道自己有些堕落。

北三环路上有个歌厅,呌“芙蓉望月”。工商局大约对所有的公司、店铺等等也没了办法,于是名字随便起,只要不重名就行,所以“芙蓉望月”也不知什么意思。

陈宗海在市里找到业务的时候,也随客户来过这个歌厅。但陈宗海去歌厅有他自己的原则,即,只和小姐唱唱歌、说说话,绝不干出格的事。任沒出息的客户随便怎样,不就是花钱吗?只要你把合同和我签了就行。

喝酒也如此,陈宗海平时滴酒不沾,但到了关健时刻,便听你的,你说喝就喝,你说不喝就不喝,你说怎么喝都可以,说喝多少都可以;从晚上喝到天亮,对着酒瓶子吹,都可以。但喝完了,陈宗海不误事,合同照签,不会写错一个字,要吐,回家吐。

随朋友们去了“芙蓉望月”几次,陈宗海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上刘铁军。

刘铁军作为一个国家公务员,怎么也往歌厅跑?但陈宗海了解刘铁军,刘铁军很早以前就这样说:

假如我不去,你一定以为我是有意拿揑你。声级计上明明标的是90分贝,严重超标,必须治理,但你肯定认为我在仪器上做了手脚,进而怀疑我让你治理必定有我个人的好处。那便是腐败。因为我是内行,你全然外行,信息严重不对称。

你们搞治理的厂家也是一样。刘铁军说,假如我坚持不随你去歌厅,不给你面子,你一定以为我对你这个环保治理厂家心怀芥蒂,或有更多的不满,进而怀疑我暗中另有厂家,也就是关系户。那同样又是腐败,牵扯到国家机关的声誉。假如我听劝、随你去了呢?那么皆大欢喜,你高兴我高兴大家都高兴,也就再没了怀疑的理由。我呢,自己掌握自己,自己清楚自己就行了,同时也落个与时俱进。

刘铁军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带了些无奈,也带了些自嘲。

不久,刘铁军又张罗给陈宗海介绍个对象,说:“你这么下去不好,苦闷是苦闷,但不能堕落。”

陈宗海何曾想堕落?但刘铁军说“再也不管了”,现在还管。又一想,朋友嘛,绝不是一句气话所能了结的。

陈宗海担心又是博士、硕士、海归什么的,他招架不起。

刘铁军说,这回是纯草根,纯下层,身份还不如你。

谁呢?

刘铁军说是“芙蓉望月”的老板,呌常三霞。

陈宗海一听就恼了,高的高低的低,上回是博士,这回是开歌厅的。别看进歌厅、逛歌厅,但对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无论是小姐还是老板,起码他身边的朋友们没一个对她们瞧得起的。

刘铁军却不这么看。他说万事都有个特殊、都有个区分,常三霞可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于是小刘向陈宗海详细说起了常三霞。

小刘原来和常三霞一起工作过,在街道办事处,一共工作了三年。那时候小刘还是街道办事处的一名普通的办事员,而常三霞刚从老家出来打工,她先是做保姆,后来街道上组织了空巢老人服务组,常三霞便应招来了。她积极肯干,认劳认怨,老人们都喜欢她,办事处的人也喜欢她。但就在这时候,这个街道上一个开歌厅的老板看上了常三霞,便娶她做了老婆。那时常三霞二十四岁,但不久,她的老公,也就是开歌厅的这个老板,忽然出了车祸,最后死了。老板在弥留之际留下了遗嘱,其中一项便是把这个呌“芙蓉望月”的歌厅留给常三霞。

常三霞感念老公,虽然一起才生活了一年多,但她继承夫志,不愿就此断送这个歌厅,于是开下来了。如今她二十八岁。

他们沒有孩子。怀过,掉了,就因那次车祸,当时她也在车上。

小刘又说,常三霞前额的左上角有个细细的疤,被头发盖着,不细看,看不见,不掀开头发也看不见。便是那次车祸留下的痕迹。

陈宗海去过“芙蓉望月”几次,但没有见过常三霞。听小刘如此一说,他有些动心了。因为既从刘铁军口里说出好,估计肯定不会错。再说,人家一小比自己小了整整八岁。

刘铁学最后说:“老陈,实话告诉你,常三霞很想嫁人。你知道,来歌厅的人形形色色,没一个她看得上的。她和外界又没什么联系,可是那些人,没见过她的想见她,见过她的都对她垂涎三尺……所以她也很苦恼。”

陈宗海问:“你把她说得这么好,当初你为什么不娶她?”

刘铁军说:“废话,那时候我已经结婚了。”

陈宗海点头,同意见面。

刘铁军把他们的见面地点就安排在常三霞的住室,从歌厅进去,往里,再拐个弯,一间孤独的小屋。

陈宗海一见到常三霞,立即感觉到了一种吸引。常三霞既失去了从农村来的那种土气,也没有染上城市生活多年追逐时尚的那种俗气。她不是没化妆,而是看去根本不化妆,一身黑色西服,一点也不时髦的短发,白而生动的脸,修长的身材,从脸到脖胫、到手,完全不见首饰。身在歌厅,又是老板,但她却那么稳重、大方而得体;二十八岁,浑身散犮出一种成熟、协条、别有韵致的美。

常三霞预备了两样,咖啡和茶,任他们选。

屋里一个沙发,一个茶几,一张床,床头柜上放了一台很小的电视。

和上次一样,刘铁军简单说了几句又走了。

难怪……陈宗海心里说,难怪有人垂涎三尺。

小姐们或风骚,或艳丽,或花枝招展,而她,如果把她看成一个美丽的小学教师还差不多。

“陈哥,别那么看着我。你以为我不会打扮?但我不能把小姐们比下去了。”常三霞笑着说。那笑,既不张驰,也不腼腆,却很生动。

陈宗海见得多了,但还未曾见过歌厅里有这样的人,难免意外,也有点紧张。

他想说,但说些什么呢?从哪儿开始呢?于是问道:“你怎么呌常三霞?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有点无聊。但常三霞同样以一张生动的笑脸,平淡而动听的声音,回答说:“我们家是大排行,我叔叔两个女儿,我爸两个女儿,我排行老三,所以呌常三霞。”

“你老家是哪儿?”

“东北。你看过‘乡村爱情’吗?我们村就和那一模一样。”

“不错喽,很不错喽!”陈宗海由衷地赞叹说。

常三霞无声地笑。陈宗海坐在沙发上,常三霞坐床上,她起身,为陈宗海的茶杯里蓄水。

蓄完水,又坐回到床上,看着陈宗海。陈宗海也看她,看着看着,两个人相视而笑,然后陈宗海反倒把头低下了,脸有些红。

陈宗海怎么想怎么觉得爱,怎么看怎么觉得爱。

常三霞忽然说:“陈哥,刘铁军把我的情况都说清楚了吧?”

“都清楚,都清楚。”陈宗海说。他看到常三霞的脸也开始红;那一红呵,几乎让陈宗海醉倒。

“陈哥的情况我也都清楚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常三霞的脸完全红了。

接着,两人均台起头来,又相视而笑。那笑没声音,更没动作,是知心的笑,体己的笑,一切都不言自明。

陈宗海用不停地喝水来掩饰心中的喜悦和不平靜。同时又像得了咽炎,喉咙里不时发出吭吭的声音。

此时常三霞已完全放开,显出一种情不自禁的洒脱、欣慰。她又为陈宗海的杯子里蓄水,并说:“陈哥你没看见过我,我可见过你。在包间,你像看节目一样,规规矩矩……”说着,她格格笑起来,“都像你,我们开歌厅的就别开了。”

陈宗海知道,她的笑绝非嘲笑和讽刺,而是善意的打趣和玩笑。似乎都定下来,他和她心里都有了底、有了数。

陈宗海说:“我不善于进歌厅。”

常三霞说:“陈哥你是业务员,什么没见过?干嘛没事还要到歌厅来?”

陈宗海说不出理由,对面前这样一个人,他没必要说自己郁闷、苦恼、压力等等,无端地给人家增加心里负担。于是他说:“好吧,以后我不会来了。”

“这不是好地方。”常三霞说。她站定了,温和而正色地看着陈宗海。

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一家人,那么开诚布公地和他说话。陈宗海深深感动。

这时候,从前面来了一个服务生,说出事了,有两个喝醉了酒的,唱完歌不给钱,连小姐的小费也不给。小姐不答应,其中一个傢伙搧了小姐一个觜巴……

常三霞让陈宗海“稍等”,她去去就来。

这类事陈宗海见多了。而常三霞那样一个温顺、大方又得体的人,那样一个身材修长、又别有韵致的人,如何了断这类事端?即便男人也感棘手,大多时候要让那些土匪、流氓几分……

陈宗海很想出去看看,也许能帮上什么忙。但一想,又觉不好,从里面忽然走出一个男人,会给常三霞的名誉带来负面影响。

他等了二十分钟,走掉了,是从后面一个小铁门出去的。

其实,陈宗海回去仔细思忖以后,意识到自己心并不诚,意并不坚。否则前面出了那样的事,根据他的本性,无论如何要去帮忙的。

实际他在犹豫,在问自己,是不是就这样定了……

只这一面,他对常三霞是喜欢的,是爱的,这毫无疑问。但那歌厅,那歌厅老板身份,像块病,像个包袱,像无法解开的一个心中暗结……

可怎么向自己父母交待呢?和他的朋友以及厂里的同事又怎么说?

因为和常三霞没有互留手机号码,因此急急走了以后,一连几天,刘铁军忙,没顾到他们,他们两人也没有通电话。

第五天,常三霞来电话了,是刘铁军告诉她的手机号码。当然是让陈宗海再来,因为虽然定了,但后面还有许多许多事,两个人要深入谈、具体谈。

可恶的陈宗海,稀里糊涂的陈宗海,按理说,他不应该再去了。但可恶就可恶在这个地方,他犹疑着,矛盾着,就这么去了。他一边去一边骂自己。

还是那间小屋。只不过床头柜上多了一束花,是玫瑰花,插在一个空酒瓶子里,正绽放着它红色的鲜艳。

刘铁军没有来,只和常三霞说了,他没必要再来。又说他很高兴,很有“成就感”。

陈宗海依旧坐沙发,常三霞依旧坐床上。坐定了,两个人又彼此看着笑。常三霞说:“这几天光想这事,咱俩真得好好商量。”

陈宗海问:“那天那事,怎么解决的?”

“哪个事?”常三霞好像忘记了,然后说,“哦,你说那事……刘铁军说我以柔克刚。”说完她笑,笑中毫不掩饰她的一种得意。

是了,以柔克刚,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有资本以柔克刚。看那双眸,多纯净,黑而清澈,没有熬夜的黑晕,没有事俗的混浊……陈宗海又观察到了,他想,也许多野多混的男人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也会偃旗息鼓,也会心平气和下来。进而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

忽然,翻江倒海,心里一阵乱。

常三霞说:“陈哥,还有一件事没和你说清楚,我只上到高中一年半,就不念了,没什么关系吧?”

“哦,没关系,没关系。”

常三霞又紧接着说:“我是这么想的,现在我手里有二、三十万,先给你买辆车,省得你每天骑自行车上班。”

“别,别……”

“然后呢,咱俩再商量,这歌厅还要不要开下去。如果不愿意开呢,咱就把它卖了,或着租出去,让别人开。这听你的。”

“哦、哦。”

“我问刘铁军了,他说这歌厅怎么也值一百五十万。要把它卖了呢,咱们就用这钱买房子。买不起大的,就先买个小点的。新的不行,咱就先买个二手房,等以后有了钱再换。你说成不成?”

“哦哦,我有房子……”

“你不是和父母住一块吗?父母也才是两居室。”

“哦,是呵。”

“陈哥你怎么了?我看你怎么心不在焉?”

“没有,没有。”

“我说的话你都听了吗?”

“听了,听了。”

“那你说说你的想法?”

“厂子里事多,心有点乱。”

这时候,也是来了一根救命稻草,陈宗海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电话是厂子打来的,让他赶快回去,解决图纸上的一个数据问题。

陈宗海是站起来接电话的。然后他指指手机,证明他没有说假。又朝常三霞微笑一下,摆摆手,便大步走出了那间小屋。

陈宗海回到厂子,把问题解决以后便回家了。他把自己撂倒在床上,蒙上被子,混混噩噩躺了足足半天儿。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让手机处于关机狀态。

三天以后,他出差去了四川。

在四川,刘铁军终于打通了他的电话。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总关机?”

陈宗海说:“铁军,我心里很难受。”

“难受什么?”

“你肯定骂我……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份,爱情。”

“为什么?”

“你想,我怎么和我的父母交待?如果最后知道我娶了个开歌厅的女人做媳妇他们不气死才怪!还有我厂子里的人,说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你说她只当老板,没做过小姐,可谁相信呢?肯定都认为歌厅老板是老资格的小姐,否则做不了老板。你说以后我在这个厂子还怎么待下去?”

“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为什么还要到人家常三霞那儿去?”

“我舍不得,我真喜欢她。”

“你知道不知道,常三霞可是真心对你。她打不通你的电话,急得什么似的。”

“我知道,知道。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你知道不知道,那天常三霞和你说她的打算,你吱吱唔唔。你走了以后,她哭了。”

“这个,我可不知道。”

“陈宗海,往后我要再管你的事,我就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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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父亲都是小提琴家。在一场公开的演奏较量中,我败下阵来,但我认为不是自己学艺不精,而是我的小提琴不如父亲的。我从一条新闻中得到启发,把杉树种子从鼻子里吸进去,要在肺中种出一棵杉树,以自己的血肉做一把最好的小提琴。为了保守秘密,我离家出走,乘坐一辆在水下穿行的火车,来到了一个古怪的城市,国王住在高塔上,人们住在高墙的两边。我在这里遭遇了一些奇妙的事情,而我身体里的种子开始发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