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牛气冲天的日子过得真快，秋天一眨巴眼睛就到了，红霞来找我说山上的葡萄熟了，酸甜酸甜的。为红霞做事情，我一百个愿意。我们来到山上，那葡萄蔓子缠着高树生长，水灵灵的葡萄颤颤地挂在树梢上，真馋人啊。我有恐高症不敢爬树，但是为了给红霞解馋，我豁出去了。我抱住树闭着眼睛往上爬，爬一段就出溜下来，再爬，再出溜。照这速度，天黑之前恐怕摘不到葡萄了。
“小雷，我帮你摘葡萄。”刘根生来了，他是爬树高手。
这让我很不理解，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刘根生抱住树干，猴子一样噌噌往上爬，摘了一串又一串。树梢上有串大的，他向更高处爬去。其实依他爬树本领，这样的高处不在话下，可是他还是结结实实地摔下来了。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这话不假，刘根生抱着左腿在地上打滚哭，白牙全龇着，像狼狗要咬人一样。
我和红霞安慰他别哭，越哭越疼。他不听，哭声反而大了，哭时嘴里还说话：“李雷，你能不能把你爹的手铐子拿来让我摸一摸啊？”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别有心计，他是想用假摔达到摸手铐子的的目。
红霞两手堵住耳朵，推我说：“快答应他吧，再哭一会儿把狼招来了。”
看在红霞的面子上，我答应了他，他立马不哭了，一个高从地上跳起来。要想拿到手铐子并不容易，爹并不是天天都把枪和手铐带回家，就是偶尔带回来枪也总不离身，手铐也要锁在柜子里，何况妈成天在家，得想个办法支走他们。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经过我们周密商讨，星期天由红霞把两头猪赶到我家菜地里，然后我跑回家叫妈去撵猪，说猪祸害土豆秧了。妈就拿着烧火棍往地里飞奔。爹在扫院子，刘根生“恰巧”来了，他说李叔，于老师有事找你。爹想都没想，扔了笤帚抬腿就走，走得飞快，像后面有狗追似的。
时机到了！我、刘根生用准备好的钳子把柜子橇开，手铐到手了，我们以兔子甩开猎人的速度跑向村外的小河边。那时正值秋天，河岸的苇子在热热闹闹地抽穗，满视野里白花花一片，躲进去，谁也不会发现我们。刘根生像穷人捡到金子一样上上下下抚着锃亮的手铐，两眼放光。而我则异常平静，我就是要表现出这种平静，以彰显我与他的不同之处。“你教教我，这玩意儿怎么戴？”其实我也第一次摆弄它，为了不在刘根生面前掉链子，我装大明白，我说：“你真笨，这还不简单，往手上一扣就成。”刘根生毫不怀疑我的话，把其中一只手铐戴在左手上，那铁家伙在阳光下不怀好意地闪着白光。刘根生晃着手脖说：“真好看，跟我奶的银镯子差不多。”后来，他觉得这样不过瘾，让我帮他把两只手全戴上。我想都没想把手铐两个铁环一按，“啪”地扣上了，做这个动作时我脑子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完了，锁死了！这下闯祸了。闯祸的后果是妈用手掐我大腿里子，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我用手试图抠开两个铁环，结果越抠越紧，铁环把刘根生的手腕勒出了印痕，疼得他咝咝地吸气。我又用石头砸，手铐毫发无损，最后用铁丝撬锁孔也无济于事。这时刘根生的双手已被手铐勒得发紫了，他撇着嘴想哭。我说别哭，眼泪跟马尿一样不值钱。他就真的没哭。
遇事不能怕，最后我咬咬牙，视死如归牵着刘根生去找爹。爹倒没说什么，只说钥匙放在单位抽屉里了，第二天到单位去取。刘根生戴了一夜手铐，疼得嗷嗷直叫唤。我也疼得直叫唤，因为大腿里子被妈掐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画。
夫贵妻荣，妈在村里地位如同看好的股票直线上升，身前身后都是艳羡的目光。表现最突出的是红霞妈，她没事找我妈搭话，还把障子上的豆角全摘下来，连同一碗荤油送过来，说熬豆角放勺荤油老香啦。妈也不像以前那样拉着脸，半推半就接受了，而且心安理得。红霞妈去城里医院看病时还给妈买条红头巾，让我给捎回去。我不干，说妈不让。她说：“这孩子真外道，咱俩家谁跟谁家呀，红色你妈围指定好看。”我把纱巾拿回家，妈先是不痛不痒损我两句，说贪小便宜吃大亏，说无功不受禄，损完我不到一分钟就把纱巾戴上了，红色衬得她的脸色更黑了，可她不较景儿，还美滋滋地扭着脖子照镜子呢。
渐渐地，红霞妈跟我妈走得很近，像亲姐俩，她吃根大葱也想着我妈，烙饼也不忘给我家送几张，抽空还帮妈腌酸菜，晒干菜，纳鞋底，做棉衣，好像她是我家的主妇一样。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有一天红霞妈来找我妈，说她妹夫偷村里大鹅犯事了，让我爹给通融通融。妈满口应承，好像派出所是她家开的。也是，爹听妈的，他不敢不办。
于老师倒不找爹学口琴了，不过有时候逢星期日爹会去学校，说是跟老孙头喝酒，其实是去教于老师口琴。妈掌握爹的行踪，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非昔比，爹不是比前那个就知道看书，干啥啥不行的爹了。
自从爹当上警察后，全村人对我及我的家人都高看一眼，唯一态度不变的是老孙头，他还管爹叫“山子”，趁爹休班的时候炖豆腐一起喝酒。他告诉爹，人不能忘本，爹点头。他告诉爹，别忘了村里人有什么事情帮衬着，爹仍是点头……他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爹点头连连，那乖样子像儿子听老子训话一样。
四、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这鬼天气不宜出门，但是腊八那天爹出门了，而且出门就出了大事。
那天晚饭后爹接到一个任务——去南村抓赌。那时的农村风气不好，一到年前年后闲下来的时候，人们就聚在一起赌博。到了放赌那家，有个赌徒见警察来了，就灭了灯，黑暗中把炕上火盆向冲在前面的爹砸去。爹以为赌徒手里有家伙，就凭空打了一枪，想吓唬吓唬他。那小子真的被吓住了，抱头趴在地上尿湿了裤子。不幸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子弹打在房梁上又折回来，然后像长了眼睛似的从后窗户穿出来，就听后窗户那边传来“啊——”的一声惨叫。爹打死了人！打死的人是他的战友。他为什么要跑到窗户后面去呢？据说是晚饭多喝一碗小米粥，尿意难控就到黑咕隆咚的后窗户下解决。
那天晚上爹没回家，当场就被人带走了，带到哪里我不知晓。反正爹打死人的消息如同一颗炸弹在村里炸开了。爹不在家的第一天，在这硝烟弥漫中刘根生比俺家的狗起得都早，一瘸一拐来我家了。他妈搀着他来的，一进屋他妈就嚷：“俺家根生的腿落下病根了，这都是你家小雷让他上树摘葡萄摔的，得拿钱看病！”平日里跟爹吆五喝六的妈像被人抽了筋似的，早没了底气，蔫蔫地躺在炕上。
我据理力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再说是他自己愿意上树，又不是我让他上的。”刘根生跟他妈一样，疯狗似的冲我叫：“反正跟你有关，我咋没赖别人呢……”
我一张嘴哪说得过两张嘴，真希望妈帮我，可是妈像哑了似的，只是无声地流泪。刘根生和他妈更猖獗了，步步紧逼，他妈看我的时候眼睛像狼一样冒绿光，而刘根生则不耐烦地踢翻了不会说话的凳子。后来妈被逼得不得不说话，声音却小得跟蚊子似的：“容我两天，等孩子他爹回来，我就领根生看病。”
“空口无凭，签字！”刘根生他妈从瘦得像鸡爪子似的手里抖出一张纸，看样子是有备而来。我小老虎似的扑上去，要撕了它，妈拦住我，拿起笔就签。我声嘶力竭喊：“不能签，签了咱家钱就没了，还咋过年啊！”
这时，妈疯了似的回手抽我一巴掌：“你爹不知三长两短，过什么年，不过了！”妈哭，我也哭。那天早上妈没做饭，要是平时，爹就做了。我饿极了，锅灶是凉的，碗柜里也没有干粮，抽屉里倒是有几元钱，想去小卖店买几块芦果吃，可是一想到还要给刘根生看病，我就舍不得了。那年冬天的雪真多啊，雪花似乎在天庭寂寞了，争着抢着呼呼啦啦地往下落，天上地下一片素白。那白色释放出阵阵寒气，让人浑身发抖，但我宁愿挨冻，也不愿意呆在了无生气的屋子里。我推开门去院子里看雪，平时看那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飘啊飘不觉得如何，可是今天看那雪花就变成了大饼，还有股葱花味。隔着院墙，我吸着鼻子找到了葱花味儿的来源，红霞家开着房门，她妈在烙饼。我蹲在墙角不大的光影里，等红霞妈来送饼，直等到墙角的光不耐烦地逃了，也不见饼的影子。我使出吃奶的劲儿爬墙去她家。自从爹到派出所上班，我就很少爬她家墙了，都是大步流星走正门，可是那天我饿得无一点儿力气，不想多走一步，只好爬墙。桌子上果然摞着几张油汪汪的饼，一盘金黄的土豆丝，还有几碗热腾腾的萝卜汤。若是平时红霞妈早就把我当贵客，碗筷摆在我面前了，可是那天她头不抬眼不睁，好像没看见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红霞招呼我坐下，问我吃饭没有，没等我回答，她兀自在饼里卷起土豆丝，大口大口吃起来。红霞嘴急我知道，但是今天她不在乎我的感受，我接受不了。我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我说吃过了，我妈也烙油饼。说完，我转身就走，我可不想让红霞看见我那窝囊的熊样儿。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周围出奇地安静，我站在黑暗里听雪花扑簌簌地落在我身上、脸上。我张大嘴，有多大张多大，让那棉絮般的雪花入口，连同寒气逼人的北风一起灌进肚子，肚子就有了饱胀的感觉。我好想哭，这样想时感觉脸是凉的，用手一摸，全是眼泪。真是奇怪，在此之前，我是个不爱哭的孩子，记得有一次手被大门夹出个紫豆子，我都没掉一滴眼泪，那天不知为何，泪却流成了河。
五、父亲不在家两天了。他不在家屋子就空了，炕是凉的，炉火也灭了，妈病倒了。我问她爹去哪了，要过年了咋还不回家？妈说去县里公安局了，过几天就回来了。可是妈说这话时眼睛不敢正视我。我知道她撒谎了。
“你爹杀人啦，你就是杀人犯的儿子。”路上刘根生堵住我。
我握紧拳头：“你不想那条腿再瘸，就离我远点儿。”
刘根生嘴里“哧——”了一声，像放屁似的。他抬高腿，猴子一样蹿了两个高：“我的腿根本不瘸。”
我本想揍他一拳，可是一想揍坏了还给他治病，就忍了，若依以前的脾气早让他满地找牙了。
我警告他：“等我爹回来我再收拾你。”
“你爹回不来了，他蹲笆篱子了。”刘根生幸灾乐祸地说。
刘根生的一句话，让我彻底绝望了。笆篱子不就是监狱吗？村里刘三进了监狱，过年过节都不在家。
“爹不在家，这年咋过啊？谁给我买鞭炮啊？”伴着一声嗷叫，我一屁股坐在雪堆里，咧着嘴仰天大哭。
那天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妈那悲哀的神色，妈的悲伤已逆流成河。我去了学校，学校放寒假了，一派冷清。我站在学校窗户底下想着父亲曾在这里上班，想着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我的心里越发难过，眼泪又流下来。
老孙头出来倒水看到我，就拉我进屋，给我盛了饭，我不吃，他也不劝我，自己倒了一杯酒。
“孩子，今年几岁了？”老孙头问我。
“十岁。”我答，“不，眼看过年了，我又要长一岁了。”
“十岁，不小了，是个男子汉了。”说着他又倒了一杯酒，把酒杯推到我眼前，“来，喝一杯，暖暖身子。”
鬼知道老孙头为什么给十岁的我倒酒，而鬼又知道我为什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呼地一下，我的胃里仿佛着火了，脸也着火了。
恍惚中，老孙头指着墙上那幅画让我看：“这画上的河有什么特点？”
“弯的，像鸡肠子。”
“你想过没有，它为什么不走直路？”
我摇头。
“河流在前进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障碍，只有绕过去，它才有机会抵达遥远的大海。”
我仍是摇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哪能总走直路呢，遇到坎坷和曲折就想想那弯弯曲曲的河，不怨天，不怨地，不悲观，不失望，最终能到达遥远的人生大海。”老孙头的一席话让我感觉醍醐灌顶，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墙上那幅画的内在意义。
爹不在家的第三天，窗外依然是漫天大雪，雪花娉娉婷婷飘在空中，我从未感觉到它是如此多情和美丽。我起床，先点炉子，然后抱柴火，最后做饭，这是爹在家每天要做的“三步曲”。我给妈做一碗疙瘩汤，也学爹的样子在汤里打个鸡蛋，妈一把搂住我，眼泪哗哗往下流，声音哽咽着：“真乖，小宝贝。”我一听就不高兴了，从妈妈怀里挣扎出来，用手拍着胸脯，说：“我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再也不是穿开裆裤的小宝贝了。”
妈妈擦掉眼泪，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笑了。在这个飘雪的冬季，我们的心和雪花一起飞，飞过生活的坷坎，飞越生命的旅程，飞出新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