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趴在羊圈的栏杆上,一根根地把手里的草料喂进山羊嘴里。
这是恶狼号海盗船上的羊圈,位于最底层船舱的后半部分。
在船上养上几头牛羊,是海盗们的标准做法。如此一来,每天都能喝到新鲜的奶,吃到新鲜的肉。食品新鲜了,船员的健康就有了保障,打起劫来更有劲儿,精神头儿也更足。剩下来的牛羊皮又是很紧俏的商品。卖到岸上,能换来一笔不小的钱。可谓是一举多得。
不过,在船上养牛羊也有个问题:有新鲜的肉,一定就会有新鲜的粪。
你愿意吃肉吗?
愿意。
可你愿意去清理粪便吗?
八成不愿意。
人同此心。海盗们也都愿意吃肉,可是也都不愿意去清理粪便。
不过,海盗的世界是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讲究的就是一个规矩。
按规矩,船上谁的资历最浅,谁就要干脏活累活。最脏最累的活莫过于清理牛羊的粪便。
过去,恶狼号上资历最浅的是杨浩。打扫羊圈的工作自然是落在他的身上。
不过,四天前,恶狼号劫了一艘贩奴船,从船上招募了两名新人——黑豹和格拉萨。照规矩,清理羊圈的工作就应该从杨浩的手里转移到黑豹和格拉萨的身上。
但是,这四天来,杨浩依然呆在羊圈里,做着这里的脏活累活。
这不是因为黑豹和格拉萨不愿意接替杨浩来打扫羊圈,而是因为杨浩不愿意其他人接替自己。这个羊圈已经被他视为自己的“私人领地”了。
杨浩觉得,这个别人眼里脏兮兮的羊圈能够带给了自己一份宁静、一份祥和以及一份回忆。
因为,这些羊身上有着他熟悉的味道,另一个世界的味道。
那个世界里,没有金雀花王国,没有震夏帝国,没有海盗船,没有威廉船长……那个世界里,有杨浩的爷爷奶奶。他们也养着一群羊。有几次,杨浩到爷爷奶奶家去过暑假,两位老人就叫他去放羊。他从来都不愿意去,因为他不喜欢羊身上的那股味道。每一次闻到那股味道,杨浩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难受。
如今,他却已经舍不得离开这股味道了。
除了羊身上的味道,还有另一个原因让杨浩喜欢呆在羊圈里,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呢?”一个难听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杨浩对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伴随着这个难听声音一起闯入杨浩耳朵里的,还有一阵“笃笃笃”的拐杖戳甲板的声响。
杨浩放下手里的草料,和那个闯进他“私人领地”的不速之客打了声招呼:
“达西先生。”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杨浩发现,恶狼号的船医达西先生不但外表长得丑,而且舌头特别毒。他那条舌头足可以毒死一箩筐的蝎子、蜈蚣、眼镜蛇。
可是,杨浩每天还必须和达西先生练习口语。这也意味着他每天都不得不要忍受那条毒舌的恶毒攻击:
“为啥你整天都盯着这些羊?难道这些羊身上的毛是金子吗?还是说,你想要**这些羊?这些都是产奶的母羊。而你,一头掉进了狼群里的公羊。对你来说,它们确实是绝好的情人,不是吗?嘿嘿嘿……”
杨浩没有回应。
他了解达西先生这种人。
如果你不回应他,他很快就会觉得没趣,就会停下来。可一旦你和他理论或是争吵,那他就会滔滔不绝一直说下去,不说到自己精疲力尽是不会停下来的。
果然,见到杨浩没有和自己顶嘴,达西先生也就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
他在一个角落里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来一瓶酒,一口咬掉瓶塞,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酒的味道很快遮盖住了羊身上的味道,完完全全占领了杨浩的每一根神经。
那酒味儿很烈,也很甜,来自甘蔗的甜。
那是朗姆酒的味道。
“能给我喝一口吗?”
“为啥不能?”
说着,达西先生把酒瓶子递给了杨浩。
杨浩一仰脖,一股暖流涌进了他的嘴巴里。那暖流顺着食道流进了杨浩的肚子,把他浑身上下都烘得舒舒服服。
“对了,这就对了。酒进了肚子,那些愁人的事儿就在肚子里呆不住了,就会跑出来。它们一跑出来,你整个人也就舒坦了。”达西先生说。
“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有愁人的事儿?”杨浩一边大口大口地吞着朗姆酒,一边问。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暖洋洋的,脑袋瓜子却是昏呼呼的,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你以为老子是第一天在海上混吗?你那小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真的吗?那你说说,有几条?”杨浩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达西先生却所答非所问地说: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
杨浩沉默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不断在杨浩耳边说:
“告诉他吧!跟他说!他能替你保守秘密!告诉他吧!……”
杨浩猛地灌了一口酒,不知道是想要从酒里得到一些启示,还是想要找到一些勇气。
杨浩深呼吸两下,好像是要让从酒里得到的东西在自己体内发酵一下。
酝酿良久,他终于开口对达西先生说: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到这个世界里来的。”
“我知道。我也是。”
杨浩的大脑似乎被铁锤狠狠地砸了一下,耳边不停响着轰隆隆的噪音。他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摆脱那些噪音。但是,越想摆脱就越摆脱不了。杨浩只得强忍着难受的感觉,去寻找那个他必须找出的答案:
“……什么叫你也是?……你是说……”
“你觉得你很特殊?你以为这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是从一个异世界穿越来的?别傻了。这个世界很大,大到没有人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如果你走遍全世界,和每一个人都推心置腹地聊一聊,你绝对能够发现不止一个穿越者。为什么人们会觉得穿越是新奇的事情?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像你一样,不肯信任别人……大部分人确实也不值得信任……就因为不能相互信任,所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秘密保守在心底里,不和其他人交流。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保守的秘密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是保守着独一无二秘密的特殊的人。事实上,这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特殊的。你认为它特殊,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见识太少。而且,见识越少的人就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多,越觉得自己所了解的才是唯一正确的,越觉得自己是特殊的。这种人,世界对于他们来讲是封闭的。直到他们死,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倘若你始终保持着一颗谦卑的求知的心,你就不会觉得任何事情是新奇的。你会用一种开放的视野去看待这个世界,会觉得任何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你会想要理解其他人的思想,理解那些陌生事物内在的逻辑。这样一来,世界对于你就是开放的,是无尽的。你会永远享受求知的快乐。”
杨浩聆听完达西先生的谆谆教诲,不由陷入了沉思。
良久,杨浩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没懂。”
“没懂没关系。记住。当时机到了的时候,你自然会懂。你现在需要知道的就是,你可以选择大哭一场,但是眼泪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你也要明白,那些关心你的人,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那些自愿张开大腿让你***的女人,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你趴在羊圈的栏杆上痛哭流涕。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站起来,去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去和你的命运战斗,努力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你会怎么选呢?哭泣,还是战斗?”
杨浩皱着眉头,反复推敲着达西先生的话……
“你这是在岔开话题吧?你就是在岔开话题!刚才,我说我是从另一世界穿越来的,你说你也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叫你也是?你今天一定要把这话给我说清楚了!你今天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就别想离开这个羊圈!”
达西先生腆着他那张畸形的老脸,还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黑豹突然窜了进来。
“达西先生,达西医生,你在这吗?求你了,快救救我妹妹!她就快死了!”
“怎么了?”
达西先生和杨浩一起站起身,迎向了黑豹。
“是我妹妹,格拉萨!她一直发高烧,还不停打冷颤、不停地吐。您快去看看她吧!”
“好,我马上过去。”
说完,达西先生就拖着他那条瘸腿慢慢向门口移了过去。
“来不及了!达西先生,上来,我背你过去!”
黑豹蹲下身,把达西先生背到了背上。
虽然黑豹身材瘦弱,皮包着骨头,一幅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力气却是惊人得大。他背着一百七八十斤的达西先生,依然健步如飞,三步并作两步几下子就奔到了自己的船舱。
这个船舱原本是用来存放杂货的。威廉船长让黑豹和格拉萨住在里面,而不是和其他船员住在一起。毕竟,格拉萨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杨浩跟在达西先生后面进了这个船舱。
他看见小格拉萨蜷缩在一张吊床上,似乎已经因为高烧而昏迷了过去。她的身子不住打着冷颤,脸和脖子都泛着潮红。船舱甲板上一片狼藉,都是小格拉萨呕吐出来的。
达西先生把头贴在小格拉萨的胸口,听了听她说心跳,检查了一下她的肺音。然后,扳开她的眼睑,看了看结膜……
一番检查之后,达西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黄杰克!”
杨浩从来没有听说过“黄杰克”。
但是,黑豹明显知道什么是“黄杰克”。他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小格拉萨,失声痛哭起来。
也许是听到了黑豹的哭声,小格拉萨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要说两句安慰哥哥的话。可是,她实在太虚弱了,根本发不出声音。即便如此,小格拉萨还是没有放弃安慰哥哥的努力。她艰难地转动着自己的脖子,用自己红得发烫的脸颊擦拭着哥哥脸上的泪水。
“达西先生,什么是‘黄杰克’?”杨浩凑到达西先生耳边,悄悄地问。
“黄杰克就是黄热病,是一种很厉害的传染病。有时候,为了不让这种病在船上蔓延,船长会下令把染病的船员扔到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