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老原来并不叫阿老,只是认识她的人都这么叫她,因为她实在是太老气横秋,沉默寡言了。
她从小就住在农村的阿公阿婆家,她很早就没有父亲了。
阿婆不喜欢阿老,说阿老沉郁,没有普通孩子该有的朝气,必是命苦福薄之人。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言,阿老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必是命苦福薄之人呵!
唐小果是阿老的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她们是在城里读初中时认识的。
同阿老相比,唐小果的性格要开朗许多,朋友自然也很多。偶然一次听阿老说起阿婆说过的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她说:“阿老,你也太轻信你阿婆了吧?她又不是预言家,你的命运怎么样又有谁会知道呢?”
阿老没有回应,她想,她的命或许正应了阿婆的那句话。
三岁那年,她一路小跑着追在骑着自行车往城外而去的母亲后面。眼看已经过了路口,自行车离自己越来越远,阿老终于张了张嘴,喊:“妈——”
对方不舍地回头看了几眼,车速却丝毫未减,终于消失在了视线里。
没有了力气,阿老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条通向县城的公路。
后来是阿公把不知所措的她找回去的。阿婆不想养她,说连她妈都不要她了,他们干吗要养?阿公坚持要把阿老留下,说她始终都是他花家的人,是他的孙女。阿婆没法,只得把她留下。
阿老家离学校远,她便住校。唐小果也住校。
星期五的时候,阿老便会回乡下的阿公阿婆家。阿公总是笑呵呵的,与刻薄又爱唠叨的阿婆不一样。阿公喜欢看武侠小说,尤其是金庸和古龙的。他总是坐在雕花的藤木椅上对阿老讲小说中的故事,小小的阿老便坐在小木凳上异常认真的听。有时阿婆在旁边听不下去了,便骂:“一个老糊涂虫!一个小糊涂虫!”
阿公丝毫不以为意,慈爱地摸着阿老的头说:“我们一个是洪七公,一个是小黄蓉好不好?”
阿老使劲点了点头。
那个夏天,阿老念初二。她在路过一个小庭院时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那里小楼破旧,荒草萋萋,院中有一棵苍劲挺拔的大榕树。
阳光从叶缝间投在脸上,暖暖的。
突然,绿叶飘落下来,紧接着是一声闷响——
阿老被吓了一跳,男生不好意思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阿老愣了一下,那是她们学校的制服。
男生冲她笑了笑,清俊的脸上,那斑驳阳光下的歉意笑容依旧潇洒不羁,如他的人一般。
阿老再也忘不了那人的容貌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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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期,学校很多人都在传阅一本由一个学生手写的武侠小说,字数不多,五万字左右。
阿老回到宿舍的时候,正看见唐小果将一本从没有见过的笔记本放到床头,随口便问了一句:“小果,那是什么?”
“阿老呀阿老,你好歹也了解一下除学习以外的事情吧?”唐小果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些激动》“这是初二一班的一个男生写的小说,写得特别好,好多人看完都哭了!你肯定还没有看过吧?先借你吧。”
阿老接过那本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作者潇洒俊逸的字体。打头的是小说的题目——[江湖梦],然后是作者的名字。
江城子。
阿老默默地看完了整本小说,百感交集,一时感慨万千。尤其是最后的结尾——等到风烛残年,星辰寂寥,红颜已老,少年亦为白发,尤记君之音容笑貌。
江城子,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写出如此动人心魂的小说来?
有一个周末,阿老如往常一样回家,只是她的书包里多了那本笔记本。
阿老把小说交给阿公,阿公将信将疑地说,一个学生能写出多好的小说来?
一本五万余字的小说,阿公一口气看完了,唏嘘不已,赞叹道,真没想到这篇小说竟出自学生之手,文采斐然啊。这个人将来必成大器。
阿老的眼前却晃过那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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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阿老急急忙忙赶到考场时,却发现准考证竟忘在了寝室里,眼下就快要考试了,在回去拿显然不太可能。
阿老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还有一些学生正走向考场。她稍低着头,想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溜进去。
“同学,请出示你的准考证。”
头顶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让她浑身冰冷。
她不敢抬头,小声说:“我忘记带了。”
“那就回去拿。”男生说道,“没有准考证不能进考场。”
“可是就要考试了..”阿老都快要急哭出来了,抬起头,一瞬间呆住了。
男生显然也愣住了,俊逸的脸上满是错愕与尴尬,“是你?!”
阿老的视线移至他胸前的银色牌子时不动了,“你就是江城子?”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江湖梦》。”阿老微笑,“你的小说啊。很有趣。”
江城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丢下一句“这次就算了”然后快步离开了。
阿老不禁无声地笑了。
阿老中考后就回了家,去参加一个典礼。
阿公的葬礼。
阿公爱金庸古龙的小说,也爱李白的诗句。他爱喝酒,常说,李白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好的诗来?那都是醉出来的。
李白乘舟饮酒取乐,醉死在湖中。阿公最终也因为酒而醉死在了家中。
葬礼过后,阿婆把阿公生前辛苦攒起来的小说和诗集通通都烧了,一边烧一边喃喃地道:“都是这些东西..都是这些害死了他..”
阿老静静地看着那渐渐化为灰烬的书页,只是一声不发。
阿老的母亲在城里钓到了金龟婿,良心发现想起了在乡下的女儿,回来要接走阿老。
阿婆同意了。
临走的那天,阿老哭了,哭喊着:“阿婆我不去!我不要走!”
阿婆冷淡地看着她,在车子开动的时候,她的目光却柔和下来,轻轻叮嘱了一句:“万事谨慎。”
泪眼朦胧的阿老一愣,阿婆的身影却渐渐远去……
上高中了,阿老去了北京念书,也便与唐小果分开了。
三年中她只是一心读书,也与唐小果一直保持着联系,从谈话中得知江城子被分到了文科零班中,名列第一。高中结束了,唐小果没有考上大学,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阿老考得很不错,进入复旦大学系念书。她记得唐小果打来电话告诉她,江城子高考成绩是全市第一名,文科状元,总分竟比他报考的北京大学要高出十多分,就读于新闻系。
四年的大学生活着实普通,阿老没有同任何男孩子交往过,因为,她的心思始终装着一个人。
阿老大学毕业后,在北京的一家知名出版社做责任编辑。她收到了很多作品,却想起那篇《江湖梦》。
唐小果来电话说,她结婚了,对象是一个老师。她又说,真想不到,江城子竟然当上了北京一家很有名的电视台的主播,据说他就要结婚了。
阿老像触电般地浑身一震。
她在北京工作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也在这里,现在,他却已经要结婚了。
她当真是命苦福薄之人么?
趁着休假,她回到了读初中时的那个小城,见到了唐小果。她依然没变,依然活泼热情。阿老见到她的丈夫,相貌平平,戴着一副眼镜,很普通的男人。
她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回到了乡下的阿婆家。
阿婆更加衰老了,就像一根随手可以折断的枯柴。见她来,阿婆吃了一惊,将她请进屋里。
老屋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整洁。阿老硬是塞给阿婆两千块钱,阿婆无奈,还是收下了。
阿老觉得阿婆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刻薄,这让她反倒有些不习惯。
临别时,阿老终于是说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预言”。阿婆愣怔了一下,慈祥地笑了,那不过是她随口一说,哪能准的?每个人的命都不同,你一旦信了,你的命就真的不掌握在你手中了。
一番话阿老想了好一会儿,就连坐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时也一直在思考……终于大彻大悟。
自那以后,阿老不再沉默寡言了,不再独自一个人了,她会与同事讨论作品,会去参加聚餐,会在休假时与朋友外出逛街。
同事说,阿老,你变了。比以前可爱开朗了。
阿老听见同事的评价时正坐在酒店里与众人聚餐,温柔地笑了笑。
她走出去想去洗手间,却碰到了一个让她做梦也没想到的人。
“江城子?”她惊讶地脱口而出。
对方显然也很诧异,随后露出了笑容:“没想到你也在北京上班。你是叫花想容吧?”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朋友唐小果告诉我的。”他笑了笑,几年的时间使他更加沉稳,依旧英俊非凡,眼中也依旧闪着惊采绝艳的光,“我想你一定是花木兰的后代———它是词牌名吧?”
“是不是花木兰的后代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花无缺的后代。”
“这笑话还真冷。”
“这可是真的。我爷爷是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迷,古龙的《绝代双娇》一出版,他就拉着我爸到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了花无缺。”
“……你爷爷还真是个好爷爷。”
“还有……”阿老似乎想起了什么,眸光有些黯淡,“恭喜你就要结婚了。”
“谁说我要结婚了?”江城子挑起了眉,“那是我一个同事要结婚了,想要我帮他看看哪家的酒店办婚宴合适。”
“???”阿老愣住了。
江城子自顾自地吟诵起来:“云想衣裳花想容……这应该是当年李白为赞颂杨贵妃的美貌而作的诗,你爷爷还喜欢李白的诗吗?”他问。
“嗯。”阿老点点头,“爷爷最喜欢的就是李白的诗,也收藏了诗集。而且,他还对你写的《江湖梦》很感兴趣。你不用去拜访他了,我爷爷已经过世了。”
“是吗。”江城子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发。
“江城子你……”阿老突然出声,俏皮温柔的笑绽在脸上,看着一头雾水站在面前的男子,暗有所喻地道了,“你的名字也是词牌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