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间,钟馗却发现周遭的环境已开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原本迷迷笼笼的毒雾竟逐渐地变的淡薄,有如红酥之手轻巧拂去细尘般的消杳,直至最后重又回到清清朗朗的夜。距离钟馗几丈开外,食心鬼这时阵安抚着自己的肚子,随着嘴角最后一丝墨黑被吞下,钟馗这才知道,这恶鬼竟把血雾吸食进了自己的腹中。
“是要孤注一掷吗?”
钟馗暗凛,手中的桃鬼不由一紧。
鬼物无常,鬼道万千,人死成鬼,生前或喜或怒或愁或悲的情绪身死不灭,积蓄酝酿,都可生出许多异变。而眼前这恶鬼的凶厉更加不同寻常。
食心鬼眼角一乜,仿若视面前的敌手如无物,两唇一抿,弯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忽的竟蜷缩起了身体,犹如一只遇敌的刺猬。口中气息低沉,“涩涩”粗喘,仿佛在积蓄着某种惊人的力量。
在法力的催动下,只见食心鬼的身躯开始慢慢的膨胀变大,“哧……哧……”几声细响,身上原本就残破的衣服被彻底地撑破,露出一身疙瘩怪肉。定睛注视之下,食心鬼黑漆般的皮肤好似被浇上了沸水一般,浑身上下鼓动起恁多的虚囊水泡,水泡浮动晃曳,仿佛其内包裹着某种活物。
钟馗见识到食心鬼的变化就如蟾蜍表皮一样难堪,丑陋无比,不禁口内吸口冷气。
“嘶……如此鬼术……?”
言犹未消,就听“嘭……嘭……嘭……嘭……”接连响起爆裂声,对面的恶鬼竟然又开始可怕的变异。累累一身鼓荡的水泡一个接一个的爆开,从里面涌散出团团黑气。这些黑气并不四散,集聚一起,蜿蜒逶迤,幻化成一条蛇形黑雾,缠绕其身,摇首吐信,上下游弋。而手臂上的皮肤在破裂之后,却是拱长出森森然白惨惨的骨头,包在拳上,又生出许多倒刺,猛看上去就像是两枝小号的狼牙棒。
虽然钟馗任鬼使久年,在他手下制服的恶鬼可说不计,面貌比这食心鬼还要狰狞的也所见多矣。但今夜却是亲眼见着恶鬼的扭曲恐怖变化就在自己面前发生,心中大感惊奇震撼之余,又莫名萌生出另一种难言的情绪。
枉死之游魂野鬼,胸中往往积存有气,或是怨气,或为思念。思念者可令亲人午夜梦回,怨念者却是变身为恶,复仇人间。
钟馗叹一声,道:“究竟心中萦绕着多大的怨念,才能有你如此这般诡变?”
“很想知道吗?且打过再说吧。”
食心鬼怒吼一声,言语中夹杂着一丝撕裂般的苦楚,挥舞起新生骨刺双拳攻杀过来。
钟馗丝毫不敢大意,在这恶鬼身上发生的变化恐怕不只是身躯的巨大而已,法力想必也有突破禁忌的提升,况且还有那条游走身侧的雾蛇,怕也不是轻与之物。
挥剑而上,正好迎击食心鬼泰山倾颓般重力的双臂,金石之声大响,钟馗硬是接下来这一招,心中顿觉不妙。挚剑的右臂竟被震的隐隐发麻,虎口一痛,险些就要握不紧兵器。而食心鬼的两条手臂有如钢铁打铸,力道之强硬,交接之下更是把钟馗倒推出几步。
“好个恶鬼。”
钟馗惊道:“魔力果然增强不少。”
脚下步伐一滞,盘绕在食心鬼肩头的那条雾蛇乘隙袭来。钟馗涌劲强隔开恶鬼双臂,身形急急飘忽后跃,雾蛇的袭击堪堪擦身而过。这条雾气凝聚之蛇竟似赋有灵性,眼见一击不中,又缩回在食心鬼的身上。
钟馗这才打量起自己跟雾蛇接触之处,烧灼似的痛感从胸前传来,衣服已被腐蚀裂开一道破绽,锦缎布料的边缘仍旧冒起淡淡刺鼻的烟气。竟是剧毒无比的一条恶毒之蛇。不过好在躲闪及时,只擦到了外衣,并未及肉,微痛的感觉是受那雾气熏灼所致,却不碍事。
一时的大意不备,竟险些遭遇危机。
钟馗无名火起,原先还想从食心鬼施展的诡异法术之中窥测出一些门道,看这恶鬼的法术究竟所出何处,是以才手下留情,现在却再顾不及许多了。
食心鬼瞧着对手片刻的呆怔,还道他是怕了自己如斯威势,眉间悦然,不做迟疑挥臂又上。怪异骨爪纵劈横斩,凌厉的攻击有如斧啃凿奔。加之白骨森森,毒蛇灼然,浑厚的劲力带起气流,激旋过处,几堪飞沙走石,土尘飞扬遮蔽月色。钟馗略一思量,心中已有对策。不与怪物硬拼强碰,身形腾挪之间寻隙进攻,桃鬼或点或刺,绾出朵朵剑花。攻击之间又要防备雾蛇的偷袭,多少也影响到了招数的发挥,一时之间看去倒像钟馗还落着了下风。
“嗬……嗬……嗬……嗬……”
双方你攻我拒之中还夹杂着食心鬼癫狂的诡笑。
巨力两臂的打击有如陨星坠落,其势之威几令大地震裂。诡异突袭的雾蛇能伸能避,擅长可短,剑斩之下缭绕不断,致命一吻更加难当。
这就是食心鬼的实力!
狂风暴雨般的进攻已近疯狂,食心鬼并无什么奇特招数,只是一味的挥臂强击,破绽可谓多多。但却由于雾蛇傍身,钟馗一时也不能靠近其身,攻其要害。反倒是自己被逼得逐步后退,连施展法术的短暂空档有没有。
俗话有云“刚不可久”,但看食心鬼却未有丝毫力量衰减的征兆,强攻之余,口中尤自大呼“痛快。”这场打斗宛然已成了他展示强力的一方舞台。
就在此时,食心鬼瞅出钟馗剑招中的滞涩,猛地出击,一爪霹雳激伸,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掐住了钟馗的脖颈。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仿佛在为自己的胜利欢欣鼓舞,食心鬼将掌中钟馗的身子高高举起,“痛快!你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嘿嘿……也不知鬼捕的心是什么颜色的,味道如何?很是期待呀。”
不料钟馗却是一笑。
“期待吗?何不动手一试?”
“呃?”
食心鬼一愣,这是何意?
死到临头竟还能笑得出来,难道说还有何种变故不成。
心思甫一念及,突然察觉到手中钟馗的身体竟然瘫了下来,化作一堆软泥如同溶化的蜡液一般粘稠顺着手臂流下。他大惊失色,想要甩去这怪东西,可却越甩越是淋漓四下,粘液很快便覆盖住了身体的大半。
“我的身体……?!!!”
食心鬼挣扎急欲脱出黏稠,谁知身上的湿滑粘液遭风一吹竟而变的坚硬无比,丝毫动弹不得,浑身上下仿佛是被套在了一个量身打造的钢铁甲壳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刚金之液!”
声音从不远处的那棵树后传来。身影闪出,不是钟馗却还有谁。
“束手就擒吧,这是鬼蜘蛛邵将从自己肚腹中取出的未凝之蛛丝熬练而成,缠黏极韧,遇风而坚,无论上仙地鬼,谁也锤砸不烂挣脱不开的。”
食心鬼声音嘶哑,神情似乎还不信自己已然被困,“你,是什么时候躲到那里去的?”
“金蝉小计。”
钟馗还剑入鞘,整理衣衫,移步上前来。
“就在你大呼痛快之际。分心之时,我也恰可趁此良机。”夜风卷拂,土尘渐歇。场面兔起鹘落,局势霎那之间风云变幻,食心鬼始料未及,大憾之下仍自作困兽之斗。“去吧!”大喝一声,盘旋在身侧的雾蛇听令,血口吐信,有如一条混铁棍棒急袭钟馗当胸。
“黔驴技穷,仍由不甘?”
钟馗脚下略一侧移,将将避过,身形猛如离弦之箭,趁机硬挺而上。食心鬼身体被制,心慌神乱之下法力难聚,不及操纵雾蛇回击。失控的恶毒蛇形收势不住,一头扎进道旁的灌木丛中,“兹辣”声如脆盐,好一片草木顷刻之间干枯萎黄,被毒液腐蚀殆尽,化作烟雾徐徐缭缭。
而与此同时,钟馗身形再一闪,已逼至食心鬼面前,二人目光交击。钟馗手中未出鞘的宝剑已然穿胸刺入。
“啊!!!”
食心鬼万念俱灰,心如死寂。一点心魂仿佛被这一刺给击的粉碎,寸寸碎断。
这时就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放心,你还死不了。”
声入耳中,正是钟馗沉正的腔调。
眼皮下上,重见人间月夜。食心鬼打眼一瞧,钟馗正立在身前,手中桃木宝剑赫然当胸插入,背后而出。但令人吃惊的却是,自己并没有感受到一丝的疼痛,身体也丝毫没有异样。
“你这一身怪术为祸人间,我正要破了你的法力,再将你拿入阴司问罪。”
食心鬼闻听钟馗所言,低头细细瞧去,宝剑当胸穿刺而过,剑鞘上有许多古怪纹饰若隐若现,似是某种奇异的天师符咒。随着符文隐现之间,仿佛竟变作了一个漩涡,体内有如河堤溃决,浑身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泄漏散逸。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食心鬼初时大惊,脸色猝变。但是片刻过后却有豁然开朗。好像正在消散的并不是自己的力量,更多的是卸下积压在心头许久的沉重包袱。
“哦……”
食心鬼心中空明,仿若身处无忧境地,天地一白,暖阳和煦,就这么无遮无拦的肆意照晒着残破不堪的身体,浑身上下洋溢着某种畅快,慵懒疲惫之感渐涌心头,仿佛大梦不易醒来。
“痛快……”
又是二字痛快。
钟馗收剑重悬腰际,任有食心鬼滑落地上,身体仰躺,法力渐消,又恢复了原形。
“好一个俊朗男子。”钟馗暗道。
食心鬼就这么无所依凭的躺倒地上,散乱的头发分拨两边,露出一张朗逸的男子面庞。
满天星斗如漏光钉痕,轮月亮洁光辉。淡淡月色纱笼清清静夜。微风逸起,树头凌乱枝叶,嘈杂作响。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子低声对语。
这就是夜吗?
这才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