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愁云笼罩着这个城市，抬头仰望，辽远的天空也是深灰色的暗沉调子，看不到一丝金黄色的阳光。一片暗得分外明显的云朵，像凝滞了似的，毫无起伏的变幻，又像一根被捆绑的弹簧，拴得死死的，最后便窒息了。
但街上的人们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和平日里一样，专注于自己的奢靡消费，或是为基本生活不停地奔波。
此时，能与这凄凄楚楚的天边融成一色的恐怕只有怀安路的那间简陋的灵堂了。
顾南烽穿着一身黑色丧服，左臂围以黑纱，站在灵堂门口。
门边花圈寥寥无几，这倒与灵堂简化的布置有些相称。房间内中是一大块平铺的白布，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挂在墙上，两边是垂下来的白布帘子。白布前面则是逝者的照片与香炉上的袅袅青烟。白布后面，青烟下方，一尊棺木索然躺在那里。
顾南烽望着照片上的李靖祺。
他被人暗杀，死得太仓促，遗照也没拍，这张以前的照片是李松霖在家翻了很久才找到的，边角都已经有些发黄。
与这个灵堂相称的，还有寥若晨星的悼念者。
顾南烽看向乔雅曼。
她好像很早到了。从北京和李松霖一起匆匆赶回来后，她就一直陪在他身边，就像他在北京陪着她一样。她也是一身黑衣，胸前缀有黑色纱结。她站在李松霖身旁，一言不发。偶尔，她会盯着李松霖那双哭红的双眼，面露出哀婉的表情。
一阵风刮过，瓦楞上滚下几块碎石，掉在顾南烽面前，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乔雅曼向这边看过来，依旧默默的，对顾南烽点点头示意。
他只好踏进门槛。
在李靖祺的遗像前，他刚好对上李松霖的眼神，看到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张悲痛欲绝、万念俱灰的脸。在北京的日子加上失去父亲的巨痛让这个衣食无忧的大少爷两鬓生出了丝丝白发，他清瘦的两颊显示出他彷佛饱经风霜一般笼罩在大漠的莽莽苍苍之中。
这让顾南烽想起李松霖写给他的信，写信的人和眼前这个是同一人吗？他难以分辨。物是人非，自从李靖祺在上海遭到暗杀以后，许多东西都改变了。他最得力的部下向北京政府告状，说李靖祺在上海贪赃枉法，与黑帮勾结，收受巨额贿赂，还准备把上海的铁路建筑权、海港建筑权、工商业经营权和开矿权私自让与日本人。死人是最没有申辩权力的，在树倒猢狲散、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北京政府决定没收李靖祺在老家和上海的全部财产，充公以示惩罚。不久以后，北京政府还会派遣一个新的镇守使来上海任职，除了发生过一桩凶杀案以外，上海依旧如同昨日。
此时此刻，顾南烽曾经去往李靖祺的小洋房拜访一事依然还残存在脑海。与那所洋房比起来，这间灵堂的确苍凉了许多，这不禁让他感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世事瞬息万变。
你来了，李松霖淡淡地说，声音轻得像一根线。
顾南烽拍拍他的肩膀，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望着香炉上几炷孤零零的香，他说，怎么不见李少将的妻妾。
上午来过了，全部财产没收，她们一分钱也没拿到，哭得厉害。李松霖回答。
的确，李靖祺死得干干净净，一分钱没带走，也一分钱没留下，李松霖如今身无分文，租设灵堂的钱都是他跑了很多地方，四处筹借来的。
外面突然有人叫李松霖的名字。
许是讨债的来了，李松霖开玩笑地说。
他笑得很苦涩，转身向外面走去。
他准备什么时候下葬？顾南烽问乔雅曼。
就在这几天吧，我们筹到的钱快花光了，姐姐、姐夫又不肯拿钱出来。这你也是知道的，你那赌场里的钱不是也被姐夫管着，不让拿吗。世道炎凉啊，李少将死后，姐夫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李家的遭遇冷眼旁观。乔雅曼不无鄙夷地说。
钱不急，我再想想办法，总会筹到的。
话毕，顾南烽走到李靖祺的遗像跟前，向他敬上一炷香。他注意到了，李靖祺在照片中的眼神流露着一股隐隐约约的笑意，彷佛死亡对他来说亦是一种解脱。
顾南烽深吸一口气。没想到，他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李靖祺的最后一面。
“山雨欲来风满楼”，但在狂风大浪彻底席卷海岸之前，还是有一些浅滩可以得到短暂的幸免。
自从收到乔雅曼的来信，知道范宗瑞和乔思云已经对他们产生怀疑，顾南烽便很少再来范府拜访。一个月内，佟语嫣只能见到他两三次。除了听音乐的时候，她眼前都会闪出顾南烽的影子，让她不敢和任何人对视。范宗瑞问话的时候，她也总是低着头，怕他看出了她的异样。如果范宗瑞知道了，那会是什么后果，她从来不敢接着往下想。
李靖祺死后，范宗瑞对她的管束越来越严，坚决不许她去李家凭吊。她只好在家坐等乔雅曼的消息。但坐在那儿，心仍然是不安分的。她希望警察局立刻查出李靖祺被杀的原因，抓住罪魁祸首，还死者一个公道。但乔雅曼说了，警察局制度不全、管理松散、人员疏懒，要把这件案子查得水落石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她于是开始着急了，她想，上海这么好的一个城市，为什么还潜在着这么多问题呢？
她走过一座乱石堆成的假山，边走边思考着。不经意的，她居然来到了范宗瑞的书房门前。他的公事一般都在这里处理。
自从嫁到范府，范宗瑞就特别宠她，几乎每晚休息都到她的房间。她的所有要求，凡在他的道德容忍范围内的，上自金银珠宝，下至烛台灯油，他都有求必应。虽然她几乎未曾对他要求过什么。他总是用无比宠溺的眼神温和地对她笑，充满爱意地跟她说话。他对她这样好，在大多数人（包括以前的她）看来，她应该千恩万谢才是。但从某一天起，她对他产生了恐惧、厌倦和反感。
他说，无论她变得怎样，他都一如既往地爱她，永远不会伤害她。但实际生活中，他却处处管教她，约束她，看紧她。他和他的范府就像一张大网，牢牢圈住了她，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蚕食她的生命。
佟雨嫣正准备离去，只听到里面传来“顾南烽”的名字。她止住脚步，定定神，小跑着贴到门上去，头靠在门边，耳朵竖得直直的。她的表情很是惊恐。
到底怎么回事，范宗瑞开口问。
对面的四水咬牙切齿，似乎早就准备一吐为快。
那伙人突然跑进赌场，二话不说就朝大哥身上开了一枪，大哥当时没有防备，马上倒了下去。那伙人本来就畏惧大哥的威名，许是想吓唬吓唬大哥才来闹闹事，没料到后果这么严重。看到大哥受了重伤，他们立即开溜。这帮狗崽子，要不是上次大哥得知他们几个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宽宏大量饶了他们一命，他们早就死在我的枪口下了。知恩不报，不仁不义。我一定要亲手把他们几个宰了，为大哥报仇。
范宗瑞不慌不忙问，顾南烽现在伤得怎么样。
幸好我们几个兄弟及时把大哥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已经为病人取出子弹，目前病人因失血过多正在昏迷之中，需要休息几天才能醒来。范爷，请多派几个兄弟，让他们跟我前去为大哥报仇吧。
说到关于顾南烽的事，四水像背顺口溜一样流畅。
范宗瑞沉默了一会儿，仍然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暂时不用管，顾南烽一走，赌场那边肯定会乱，你先去把那边打理好。
可是，四水犹豫着说。他还没把后话说完，就被范宗瑞强硬****的声音打断了。
范宗瑞不容分辩，继续说，另外，日军那边又来催军需补给品了。你现在立即去召集手下的人，去四处收购他们需要的物资。把东西交给他们，我们才好做生意。烟、赌都没了，我们还靠什么吃饭。
那大哥的事，四水欲言又止。
范宗瑞这回可真恼了，右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四水心里头慌颤颤的，好像那一击就拍在自己心脏上，心都要裂开了。
四水猜不出范宗瑞会把自己怎么样，因为凡是忤逆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从跟着范宗瑞做事的那一天起，他就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个理。但顾南峰不一样。顾南烽对他很好，而那种好不是万两黄金、千篇恭维可以买来的。顾南烽教他认字、教他处事，常常给生活窘困的他无偿的补助，还曾经开玩笑地说过要帮他物色一个好媳妇儿。顾南烽对他的好就像他在饥荒中死去的双亲和兄弟对他的好一样，无求回报。他四水虽然没什么文化，这点还是分辨得出。在两人短暂的相处中，四水早已把顾南烽当做自己的亲大哥一样尊敬与服从。他生平第一次从顾南烽身上体会到平等，虽然很不习惯，但他打心眼里喜欢这种感觉。而他刚才对范宗瑞说的话，虽然谈不上忤逆，但言语中的固执总让人觉得有一点不顺耳。
范宗瑞望着从小跟在自己身边打拼、不久前才被派往顾南烽身边做事的四水，有那么一会儿脑袋完全是蒙的。以前四水回话的时候总是不敢抬头、不敢挺身，但这次的四水全身好像都朝上旋了一个角度，笔直地挺着腰板，让他心口子那儿渗得慌，憋着气似的难受着。等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后背更加发凉了。
出去，范宗瑞强硬的声音中夹杂着一股迟迟的哀愤，那是他仅能够吐出的两个字了。
但这也是四水现在最愿意听见的话。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令人心惊胆颤的地方了。
四水退出来的时候，佟雨嫣已经不在门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