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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魍魉世界(9)

二十 母亲呵,何时再见?

母亲完全不像以前的母亲了。记得我小时候,不管她经受了多么大的挫折痛苦,她总能保持她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神态。她冲破封建习俗,入学读书,勤奋好学,抱负远人,以救国为己任。我弟弟死后,她从绝望中努力自拔,四处奔走,为贫苦人家子女办工读学校。“五四”、“五卅”运动时,她热情澎湃。带领学生教员去大街讲演。我有时也曾看见她烦闷过,甚至唉声叹息。但不多久,她便又奋身振作。我们母女—直是心心相印,互相体贴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她为大势所迫,难舍难分地离开了心爱的学校,但仍是满怀豪情。一九二九年在杭州与我们同游西湖,饮酒赋诗,似乎是一个完全不知忧愁为何事的幸福老人。我和也频陪她都觉得自己的精力不够用。一九三一年也频牺牲后,我送麟儿回湖南老家,我抑制痛苦,强打精神,把死讯隐瞒着,骗过了她,她慷慨勇敢地担起抚育幼儿的责任。但现在,我看见的母亲老了;不只年龄、面容老了,而且心情显得寂寥,似乎同我隐隐有点距离。为什么她从来不问一声也频的事呢?她什么时候知道他牺牲的消息的呢?我压根没有告诉她,她也从来不问我。现在我们身边多了一个她完全不理解的陌生人,她也不问;好像她老早就知道,就认识,而无须打听。我想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她不问,我便也不说,我们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怕碰着这些充满苦涩的现实。妈妈呵!你叫我怎么向你说呢?我知道你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会痛苦的。但假如我把什么全告诉你,你会更痛苦。你为我辛苦半生,你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无条件地支持我;而现在我却连累你,把你拖在这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叫我怎么说呢?母亲在明瓦廊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提出要到上海去,她的一些朋友们在那里等她。她参加了一个什么会,又作气功又治病。妈说她对世界,对人类都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于是她学气功,学治病,扶困济贫。总还有点用处。我心想这也许是一个搞封建迷信的会道门。但母亲坚持说这不是迷信,她是把这当成科学来认真学的。她承认这里面可能有一部分人是死脑筋,迷信,可是她是用这个方法来修身养性,治病救人的;她是不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她一定要去上海,在上海把功夫学深一点;她应许我一百天以后再回来看我。我只得让她走了。我很想托她在上海找党的关系,但又觉得她是办不到的。上海的朋友中她只认得王会悟,而王会悟这时已随李达去了北平。我把这话忍住没有说出来。我只要求她一定回来,因为我实在希望她能把孩子们带回湖南。九月下旬她回来了,在上海只住了九十天。但回到南京没有住上二十天,便无论怎样要返回湖南。她说家里还有许多未了之事,来时也只打算把孩子交给我了就回去的。现在已是秋天,再拖下去天气冷了,洞庭湖水低落,路上便不好走了;而且她带出来的那个女用人想家,也吵着要回去。我很明白,此地本非我们母女久留之地。她是不能把老家的房子和一些牵牵绊绊的杂务、人事完全弃之不顾的,她还需要生活。但现在就要她带两个小孩回去,的确是太难了。不过孩子迟早一定也要走开的,我不能让孩子困住我。我现在要用孩子和妈妈,暂时留在南京作为人质(国民党不就是这样希望和安排的吗?),换得敌人对我的疏忽,松懈对我的防范。有朝一日,到了那一天,我能远走高飞时,我一定要想办法预先安置他们,让他们都回湖南去。老家的那个安身之地,那个简陋的窠还是很重要的。我现在是再无别人可以依赖的了,归根结蒂还是只有母亲呵!这样,我只得同意。十月中旬她就带着那个女用人乘船先回湖南去了。亲爱的妈妈,你一定要回来!我们何时再相见呢?

二十一 苜蓿园

十一月初,冯达检查身体,医生说是三期肺病,不能工作,要卧床平躺休息,还要吃有营养的食品。那时治肺病没有什么有效的药,只是用钙片把病灶包围起来,让结核区逐渐缩小,这样,他请假在家,一天到晚无声地躺着,很想回老家广东去,但又说不愿在此时此境留下我独自受困。我却打算从此分手,带着孩子回湖南去。可是,三三年国民党不准我自由回湖南,现在又怎会放虎归山?如果提出来被拒绝,那就不如仍然暂时不提。可是这日子怎么过?麟儿思亲,整天怀念刚离去的祖母:婴儿缺奶。日夜不断地啼哭。我自己向来是天涯游子,从来没有操过家务。现在困住囚笼,一天到晚衣食住行,叫我怎样安排?再求我母亲出来,一时是不可能的。冯达已经垮了,对我也是负担。他认为他在国民党人的眼里是一个小人物,无足轻重。既然病成这样,就可以释放回家,顶多再由家里具一个铺保了结。可是他总是表白,自己光身一人走了,把我和孩子扔在这里受罪,心里觉得惭愧,只好拖过一段日子再说。

这时姚蓬子接受国民党给他安排的差事,到芜湖去编辑《芜湖日报》。这报是国民党办的,他去当主编,却没有实权;他原也不是搞报纸编辑工作的。他去,只是表明他听话,俯首帖耳跟着国民党。因此他不愿带妻子儿女去,他每月有一百元钱,和妻儿两地生活,自然花费要多些。我同样也感到经济的拮据。冯达治病,要花钱,小孩雇奶妈,也要花钱;我又不会操持家务,从没有管理过家庭钱财。这样我们两家都愿意节省开支,合伙吃饭,减少用人,日用开销都由姚蓬子老婆经营;而且他们夫妇去另找了房子,在城北一个比较僻静的新造的两楼两底的屋子里,租赁了楼上的三间。姚莲子的妻子带着孩子住一间大些的兼吃饭。冯达一个人住一间小些的养病。我带孩子们住另一间。房子很挤,但房租便宜多了,这时,我总想躲开人,越远越好。在这里过了几个月,我又借口城外空气好,想法要搬到城外乡下去。恨不能一下搬到国民党管不到的地方,那就更好了。终于在一九三五年春天,便又搬到苜蓿园。我想隐居在这城外的陋巷,暂度时光,以后再说。

苜蓿园坐落在中山门外一个小村庄里。是左恭替我找到的。左恭是一九二四年我在北京时认识的。那时他同曹女士初恋,曹女士与我同在一个补习学校。二五年春季,我几乎每天都到他家去。我们那时都没有党派关系,都崇拜鲁迅,都渴望自由,都对将来满怀希望。大革命失败后,不知怎么搞的,他们去了南京,我到上海,可能是我对他们选择的道路有些不满:而他们也认为我过于骄傲,我们就疏远了。但是左恭和我始终没有断过联系。我们不谈政治,不触及我们或许有过的分歧,我们保持着一丝旧谊。这时我需要有人帮助,便设法找了他。他那时在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工作,已经同曹女士分居,或者也有了新的女朋友。他愿意帮助我,便在中山门外,找到这幢五间房的茅屋,茅屋周围有些空地,竹子围篱。屋子小,质量不高,房租也不贵,有点像隐士的居处,恰合我意。正房后边还有两间灶屋。我和姚蓬子两家人于一九三五年春天搬了进去。左恭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我却两次去找他。他对我的思想、打算、处境从不询问。我对他的生活也不调查。但我相信他不会害我,事实上他也总是愿意帮助我。如果我还有什么事要求他,他会为我奔走的。但自然对于我真正想做的事,他是无能为力的,因此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后来我们便没有来往了。新中国成立后,我听到过有人谈起他,说他在抗战前就同“我们”,同我们地下党有些联系,一九五O年我在北京,他来看过我一次。我们相对坐了一会儿,都没有把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想问的事问一声。大约觉得我们相近过,也互有了解,却长时间隔离得太远,好像雾中山水,总有点朦胧一片,须要问的太多,就又都克制住了。后来当我回忆到一九二五年的北京西牛角胡同,以及三一年夏天他陪我去玩燕子矶,马车在行人稀少的卵石路上嗒嗒走着的情景,我曾后悔,我是应该多了解他一些的。我们为什么谈得那样少,特别是关于我们的政治经历和思想见解。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我们都不愿因为曾有过的分歧影响那脆弱的友情。我们可能都太珍惜友情,却又因此使我们有所隔离,反而只剩下一点空虚和淡漠。

二十二 伤寒病

苜蓿园像荒村里的一座草庵,我奄奄一息地蛰居在这里,似乎应该打扫尘心,安心等待末日的到来。然而我心里整日翻腾,夜不能寐。在春雨绵绵的时候,在夏蝉喧噪的炎日,我常常独自伫立在屋檐下,仰望云天,辗转思谋,下一步棋该怎样走呢?母亲终于又来了。她是无法拒绝在困境中的女儿的请求的。冯达病假超过半年,不能再领工薪,他是我的负担,精神上的、物质上的,但我不能一下把他推掉,因为我还可以借助他。我把他安顿在后边的灶屋住,隔离开来。现在他的作用,只是让国民党人看来,我还是不忍弃他于不顾。他也只表明他的无可奈何勉强陪我度过这难熬的岁月。表面上我们还是夫妻,他的存在,还可以掩护我,让国民党放心,似乎我已消沉,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了。正当我暗自打算如何跨出新的步子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身体无法支持。不知为什么我每天下午发烧,时间长了,人没有一点精神,疲累不堪,我怀疑是不是我传染上了肺病。我去医院照了片子,但没有结果。这个医生这样说,那个医生那样说,吃了一些药,毫无效果。就这样每天继续发烧。我先还瞒着母亲,一人放在心里着急。后来病越来越厉害,整口整夜咳嗽,咳得头痛脑胀,不能平睡。我真害怕了,我不能不担忧。假如我的病治不好,我将怎样呢?各种各样的想法,啃着我的心。我已经受尽了罪,如果就此死去,好像对我倒是一种解脱。人世间任什么我都可以不留恋,都不牵挂,母亲也好,孩子也好,我都能狠心丢掉。但我只有一桩至死难忘的心愿,我一定要回去,要回到党里去,我要向党说:我回来了,我没有什么错误。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条件下都顶住了,我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党的事。但我知道,由于敌人散布的谣言,现在我处在不明不白的冤屈中,我得忍受着,无法为自己辩白,洗清倾倒在我满身的污水,我还陷在深井里。这样又拖了一个多月。病毫无转机,我只得向母亲说:“妈!我得花一笔钱了。不是住普通病房,我要找中央医院的内科主任替我治病。听说这个主任医术高,只是非常势利眼,对头等病房的人才看得仔细,对普通病房的人就差得多了,妈妈,我得设法弄钱。可是从哪里来钱呢?只得向姚蓬子暂借二百元。我想他是能答应的,他父亲有钱;不过一定得还他。你看你还能从家乡想点法子吗?”我母亲看见我的态度认真,感到事态严重。她担心地说:“你自己的病你自己应该清楚。你自己做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为人。你是了解的。我一生都不求人。凭我几十年在家乡的一点信用,几百元钱还是可以张罗得到的。你千万不能耽误,先借点钱,治了病再说。”我小的时候,父亲病重时,母亲即刻把她的陪嫁衣服、首饰、古玩、家具全都卖了,替他请医买药。父亲死后留给她一笔一笔大大小小的债务。她便把全部房屋田地变卖得干干净净,还清债务,只剩下一担儿女压在肩上,离开故土,到县城里自力更生,以小学教员的微薄薪金养育我长大。后来我能写作拿点稿费,却因自办出版社亏本负债,最后还是她寄来三百五十元偿清债款。这两年,我自然更没有分文能给她,在湖南乡下,麟儿就全靠她双手撑持,我连问都不敢问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现在在如此险恶的处境中,我又病倒,除了再向她伸手,别无办法。母亲几十年来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把什么都耗在我这个孤女身上了,我什么时候才能为她的苦心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妈妈呵!这是由于我的不孝吗?是你的命苦吗?你是那样热情地以助人为乐,那样胸怀坦荡,把痛苦踩在脚下。我是你惟一的女儿,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却总是拖累你。我—定要学到如你那样坚强,我要活下去,为人民作事,对国家作贡献。我不能倒下去!至少我不能把我个人应该承担的负担再交给你,我应该洗清自己,还你一个干净的女儿。那么,好吧,让我先治好病,然后再一步步地向前走。有你,亲爱的妈妈,我应该无所畏惧了!

第二天姚蓬子从芜湖回来。我请来中央医院的内科主任就诊。他显得很有把握似的说是肋膜炎,需要住院治疗。我住进了二等病房,单间,一天要四五元。我落落大方一次交了两百元住院费。果然,医生、护士川流不息地来到病房。主任说先治咳嗽,又照片子,又电疗,又打针。可是仍不退烧,热度有增无减。白天,我烧得认不清人,方令孺来看我,守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但到了夜晚,由于用冰凉的酒精擦身,我才比较清醒。我按医生说的,临时雇了一个保姆守夜,她为我全身按摩,这样我才感到稍安。我心里昏沉沉地,灰暗暗地,什么痛苦,全无所感觉,人都麻木了。但我仍有心香一炷,默默祷告着:“我不要死呵!不能死呵!天可怜见,让我活下去呵!”我注视着窗外,万籁俱静,我揣测着明天,盼望有一个好天气。

就这样,我盼望着,拖着,人消瘦了,满头的头发脱光了,但却慢慢活过来了。内科主任说得的是伤寒病。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内科主任把我救活的,还是我自己逐渐好起来的。我住医院的钱花光了。秋天了,我可以出院了,我该出院了。一天,我又悄然回到了苜蓿园。苜蓿园自然不是家,但它是我暂时栖息的地方,也是我将重新起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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