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映照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仿佛天地万物都失去了灵魂,举目远眺一片的孤寂与暗沉。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卷起细细的雪花在天地之间不断的飘荡,偶尔露出的残败落叶发出生命消逝的呻吟,几株枯败的老树伫立在空旷的原野上,数只乌鸦在巢穴中瑟瑟发抖,不时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哀鸣,令人莫名愈加的感觉寒冷。
远处一个小小的黑点缓慢摇晃的前行,沉重的步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惊动了蛰伏的乌鸦伸长脖子好奇的张望。
这是一个小男孩儿,大约五、六岁的年纪,身体瘦骨嶙峋,身穿一件残破不堪的单衣,只能勉强遮住身体的重要部位,此时身上沾满了血迹,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唯有暗红色的血迹在白色的大地上分外的扎眼。
小男孩儿一头黑发大部分已经打结,凌乱且邋遢的披散着,干裂的嘴唇已经变成了紫灰色,紧紧地抿着,依稀可以看出残留的血迹。下垂的漆黑色眼眸没有光彩,看不出任何的情感波动,让人感觉到一股死气沉沉的意味,唯有已经上冻的泪痕显示出男孩儿悲伤的情绪。
顺着男孩儿的视线望去,只见男孩儿的手臂上抱着一只硕大的狼,或许是男孩儿过于用力的维持手臂的平衡,致使人可以明显的看到皮肤下裸露的狰狞青筋,不禁让人惊愕男孩儿那样纤细的臂膀怎么会具有如此大的力量。
此时,狼的身体僵直,四肢的摆放姿势极不自然,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透过夕阳可以看到狼的脖子上有一个血洞,大片干涸的血迹染在毛发上,浓浓的血腥味飘荡,刺激着饥饿的乌鸦不断蒲扇着翅膀,欲找准时机俯冲而下获取难得的食物。
许是感觉到了敌意,男孩儿的身体一顿,凌厉的目光随即扫射过去,待看清只是几只羸弱的乌鸦时,便不再予以理会,缓缓蹲下身体,轻柔的将狼尸放在树根处。
直到此刻,卸去身上的重量之后,男孩儿的身体才开始剧烈的颤抖。
尽管男孩儿死死地攥着拳头,甚至尖利的指甲已经深深的刺进掌肉里,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温热的眼泪在空气中迅速的冷却冰化,冷热的交替使男孩儿的脸颊有细小的伤口皲裂开来,丝丝鲜血流淌而下。
时而吹过的冷风使伤口处的疼痛感加剧,男孩儿木着脸,眼睛始终看向僵硬的狼尸,仿佛丝毫感觉不到侵袭而来的疼痛。
男孩儿尖锐的牙齿紧咬着嘴唇,企图用疼痛来压抑悲伤地情绪,却还是有丝丝呜咽的声音回荡在寒冷的空气里。
就仿佛是受伤的野兽,悲伤着,压抑着,不知该如何舒缓自己内心的情绪,只能无措的呜咽,沉默的****自己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儿木然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狼尸旁边的空地,然后开始用手一下一下的刨着地。
腊冬的土地冰冷坚硬,男孩儿尖利的指甲只能在上边留下浅显的痕迹。
很快,男孩儿尖利的指甲开始断裂,殷红的鲜血不断从指尖流淌而出,而后被黑色的泥土吸收了进去。
男孩儿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指尖处传来的尖锐的疼痛,只是机械的重复着刨地的动作。
很快,一个深坑就出现在狼尸的旁边。
此时男孩儿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鲜血和着泥土,使双手看起来泥泞不堪。
男孩儿看向狼尸,身体顿了一下,双手在破烂的衣衫上反复擦了擦,直到自己认为双手干净了,才颤抖着双手,轻柔的抱起狼尸,缓缓的放进刨好的坑内。
男孩儿深深的看了一眼狼尸,随后便用手将之前刨出来的土推了回去。动作迅速且凌乱,仿佛是害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后悔,然后抱住狼尸痛哭失声。
一个新坟就此形成,在空旷的草原上显得孤寂又荒凉。
大雪纷飞,临近年关,远处的村落灯火通明,不时有鞭炮的声音传出,而后绚丽的礼花便会划破夜空,美丽的绽放开来。
乌鸦躲在窝内瑟瑟发抖,对三天来一动不动跪在坟前的男孩儿已经失去了兴趣。
三天,男孩儿一直跪在坟前,就像是一个没有生机的木偶,不吃不喝,不哭不闹,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不禁让乌鸦怀疑男孩儿是不是已经冻死,脑海里正盘算着是马上吃难得的食物,还是等雪停后,在阳光的沐浴下享受美食。
“噗噗。”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乌鸦的臆想,乌鸦有些恼怒,伸长了脖子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待得看清楚后,心中一惊,便慌乱的从温暖的巢穴中飞了出去。
只见男孩儿的身体缓慢的动了动,眼睛里满溢的悲伤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的莫名情绪,使得男孩儿的眼睛在黑夜里妖异的发亮。
男孩儿站起,岂料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外加寒风的侵袭,致使男孩儿的身体已经僵硬,不待男孩儿迈出步伐,身体便已经不受控制的跌倒在地。
缓缓的活动自己已经有些僵下来的胳膊,男孩儿眼睛里闪过一抹追忆。
自己是一名被遗弃的孤儿,在秋天的寒夜里,被外出觅食的狼妈看见,这让原本以为此行将一无所获的狼妈欣喜若狂,而后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猎物。
也许是感受到了舌头的温暖,原本啼哭的婴孩儿突然停止了哭泣,而后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挥舞着一双小手儿抓摸着狼脸颊旁的毛发咯咯的笑个不停。
狼妈愣了一愣,不断的绕着婴孩转了几圈,原本凶残的目光渐渐柔软了下来。
然而,当狼妈衔着婴孩儿回到狼群,表明自己要养这个人类时,却受到了狼群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对与指责。
最终,狼群的首领一锤定音:如果坚持要养这个脆弱的人类,那就离开狼群,从此,再也不会受到狼群的庇佑与帮助。
狼妈同意了,要了一些狼群内储存的食物后,便在众狼或嘲讽、或不屑一顾、或同情的目光中离开了狼群。
想要养活一个脆弱的婴孩儿是极其困难的,相比较于幼狼来说,婴孩更怕冷,成长时间也过长,这对狼妈的身心来说是很大的负荷。
最初狼妈不断的往自己的洞穴内衔草,好在秋天的稻草干燥易得,直到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确认婴孩儿不会受凉时狼妈才停了下来。
至于食物的问题,也让狼妈分外的烦恼,原本狼群会在秋天时大肆捕猎野兔等食物,然后储备起来,用来度过难捱的漫长冬天。
实际上,只是捕猎野兔、野鸡等,根本无法满足狼冬天对食物的需求。
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的特殊时期?
狼妈低头看看正满足的喝着狼奶的婴孩儿,决定铤而走险。
此后,狼妈白天就会出去偷袭羊群,而后拖拽断了气的羊储存起来。
冬天来临,狼妈便会将婴孩密实的圈围在腹下,以防婴孩冻伤死掉。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狼妈会将婴孩儿带到洞穴外,教习走路、奔跑、隐藏等生存技能。
男孩儿记得,当时是初夏,阳光温暖和煦的照射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各色的花儿竞相开放,摇曳生姿,柔和的清风将爽淡的花香吹到自己面前,萦绕不散。深呼吸,仿佛心情都跟着愈发的爽朗起来。
彼时,就是在这棵孤树下,自己窝在狼妈的怀里,仰望着碧蓝水透的天空,津津有味的听着狼妈讲起过往。
当时狼妈讲到这里的时候还笑着说:“教你的时候,你连走路都不会,我当时还在想,自己是不是捡了一个傻孩子,怎么什么都不会,毕竟这般大的幼狼都已经可以独自猎食了。好在一年后,你已经会跑了,还可以做一些较复杂的动作,我才放下心来”
那时的自己傻呵呵的跟着笑,完全不了解狼妈背后付出了多少。
“狼妈,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养我呢?”记忆中的自己三、四岁,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的,虽然对很多事情不了解,可是狼妈和自己‘长得不一样’的认知还是有的。
“为什么呢。”狼妈的眼眸里有了几分追忆与伤痛,低下头蹭了蹭孩子光裸的皮肤。
“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一片山林中,山上草木茂盛,物种丰富多样,我们的生活悠闲而自在,我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我幸福的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似乎是想舒缓一下情绪,狼妈顿了顿,才接着说了下去。
“然而,有一天,一切都变了。那天,乌云压的万物透不过气,这片山林来了几个偷猎者,他们残忍的射杀了我的丈夫,我有些癫狂,想要去报仇,可是,那些愚蠢的偷猎者,竟然意外的点燃了大火,当我顺着烟味飘过来的方向看过去时,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我刚出生的孩子还在洞穴里,就在大火燃烧的方向!”
说到这里,狼妈的眼睛湿润了,浑身微微颤抖着。
男孩儿奶声奶气的安慰:“狼妈妈不哭。”
狼妈低头看了一眼笨拙的孩子,听着轻声细语的安慰,眼里的伤痛退去了一些。
“我没有再看那几个偷猎者,只是发疯一样的朝着家的方向奔过去,可是,大火来势汹汹,火舌无情的肆虐,我从远处看到大火无情的席卷了洞穴周围的一切,我有些绝望。丈夫、孩子、家。所有的一切都没了。都没了。我疯狂的嚎叫,内心一片冰凉。”
狼妈说道这里,眼睛里隐隐有了嘲讽的意味。
“也许是上天不忍心继续看到生灵涂炭的场面,一场雷阵雨瓢泼而至,电闪雷鸣中,我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丝的希望,我急速的奔跑,当我赶到大火面前的时候,火已经有些微弱下来,我穿了过去。我跃进洞穴。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我的孩子们焦黑的尸体,他们的身体扭曲着,爪子向前伸着,仿佛是希望我能及时出现在他们的身边,将他们从死亡的恐惧和窒息的疼痛中拯救出去。我无法相信,我怎么能相信,就在不久前孩子们还曾用他们毛茸茸的小脑袋往我的怀里蹭啊。我一个一个的查看,反复的查看。然后,在最里面,我发现了一个落单的孩子,天!他还有微弱的气息!他还活着!”
狼妈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回到了当时,眼睛里满是绝望与希望。
“我一遍一遍的****着孩子的伤口,它已经发不出声音,满身的烧伤,不断流着血,染红了我身上的毛发。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存活下来,我的心里焦急又无助。他还是死在了我的怀里,那一刻,我的心空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上天仿佛是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它让我在最幸福的时候失去了所有。我的世界崩塌了,那一刻,我在想,我还有什么呢。突然,我的脑中出现了偷猎者们的身影,我站了起来,是的,我还有仇人,我要杀死他们!全部杀死!!”
癫狂,这也许是形容狼妈此刻状态的最恰当的词语,男孩儿的眼睛噙满泪水,小小的双手安抚着,不是懂得了狼妈当时的绝望,而是心疼着狼妈现在的眼泪。
“雷阵雨总是短暂的,当我出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大火恢复了它之前的威势,向着我来时的方向迅速的吞噬着,我开始追赶,一路上我看到的是满目的焦黑和遍地的尸体,听到的是动物垂死前的哀鸣和植物断裂的声音,逃亡,逃亡,这成了这片山林所有生命的唯一步伐。”
讲到这里,狼妈停了下来,望着远处愣愣的出神。
小男孩儿没有出声,静静的陪在狼妈的身边,虽然很想知道结果,也只是耐心的等待。
太阳渐渐有些西斜,狼妈的神色平静下来,低头舔了舔孩子光裸的皮肤。
“后来,大火把整片山林都烧光了,偷猎者们由于位于山腹,没有及时逃出去,我看着偷猎者们的尸体,爆裂的情绪无处发泄,又不想沾染上它们恶臭的气息,便招来了存活下来的同族,然后看着它们一口一口的将那几个偷猎者啃食的一干二净。当一切结束后,我心灰意冷,便随着同族不断的流浪,最后在这里安定了下来。”
狼妈神情严肃的看着孩子的眼睛,郑重的告诫。
“孩子,你要记住,活着,要赢得希望,死了,要赢得尊严。”
小男孩儿不明所以,只是认真的点头。
“天要黑了,我们回家吧”
夕阳下,两个身影渐行渐远,隐约有声音从记忆中传递过来,响在男孩儿的耳边。
“抚养你。”
“因为你是希望”
“因为你是我活着的动力与支撑。”
回忆总是充满着客观性,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对过去会充满不同的感情色彩。
如果一个人说回忆是干净且美好的,那么这个人,不是心怀感恩的乐天派,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小白菜,或者是一只不堪忍受现实而选择盲目逃避的鸵鸟。
男孩儿站在风雪中,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眼神是温暖的,心却是伤痛的,这股伤痛是如此的强烈,不断侵袭着男孩儿的思维,最后终是转化成了不可抑制的仇恨。
身体慢慢的回暖,男孩儿漆黑色的眼眸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冽与坚决,最后看了一眼坟墓,转身走向远处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