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草草地处理好袭击过后的狼藉，车队再度启程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失去了一头驮兽的马车被安置在车队最末，作为关押俘虏的临时牢房。
斯卡罗大步行走着，从马车的缝隙间观察另一边的情况。尽管雅戈看上去对斯卡罗的请求仍心存疑惑，但他并没有拒绝，而是同意了帮忙分散女佣兵的注意力——如果被辛娜的锐利目光紧盯着，斯卡罗就完全没法悄悄摸上那辆马车。
三个枯瘦的人影挤在那里，手脚绑在一起，头部下垂，肮脏而杂乱的头发盖住了他们的脸。
不远处，斯卡罗还能听见雅戈和辛娜的交谈声，一时半会儿，似乎还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
拨开其中一人的头发，斯卡罗伸手抬起那人的下巴。干枯的脸上颧骨高耸，这是个年纪并不大的女孩儿，她的眼睛紧紧闭着，但隔着眼皮，能发觉她的眼球正在不住地转动。
失去光泽的头发中还能看到一抹淡淡的粉色，惨白的皮肤是那样凄楚无助……令他不禁联想到了希雅，每当希雅睁大那双想要探明一切的绿色瞳眸时，斯卡罗都能从她散发出光彩的脸蛋上，感受到无穷的活力。
悲伤和厌憎如潮水般将这个高大男人瞬间吞没，斯卡罗强忍住翻涌着的反胃，告诉自己不能示弱，尽管他已经非常疲惫。
身心俱疲。
“说话，恶魔。”
他不再迟疑，用另一只手翻开女孩的眼皮。如同蒙上了一层白雾的眼球忽然不再乱动，直直地盯着嘴角紧咬的男人。
“我知道你还在这儿，不用对我装羞卖傻，也别盘算什么阴谋诡计，你唯一的希望就是被遣送回那被光所诅咒的裂隙尽头，祈祷你的主人或许会对你大发慈悲，因为我不会对你施舍丁点仁慈。”
一掌扇在女孩的脸颊上，他压抑地低吼道。
“现在，报上你的名字！”
白雾之中猛然收缩，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火光跃然出现，如同野兽般注视着胆敢攻击它的人类。
女孩的身体使劲撑着绳索，她拱着背，失去了支撑的头颅侧垂在肩膀上，散开的头发间能看见青筋暴露的额头。原本无力耷拉的眼皮此时完全睁开，充满挑衅地与斯卡罗对峙着。
“人……类。”当它开口时，似乎还没能顺利地组成词句，然而很快，它就掌握了其中要领。
“你这个次等的生物……谁允许你……如此傲慢？”
高亢而刺耳、如同拉紧地弓弦一般紧绷的声音，和垂死之人持续的吸气一般。斯卡罗知道留给自己审问的时间不多了。
“因为我很快就会找到你，并且，用它把你那孱弱得不值一提的肮脏灵魂绞碎殆尽！”
当黑色的大剑出现在被控制的女孩眼前时，她似乎有着短暂的失神，而这一点被斯卡罗敏锐地捕捉到了。
“看样子，你还记得我，恶魔。”
三声尖啸同时从被捆住的人口中发出。斯卡罗这回可以确定，整个车队的人应该都能意识到，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当然……次等生物！”
女孩的嘴角不断上扬，露出带有血丝的白色牙床。
“尽管分心了……我依然觉得很有趣，你是让我感到有趣的玩具之一……”
忽然，另一个俘虏猛然转过头，结果女孩的话。
“可惜，你并不能感受到……更加深远的存在……”
这个失去了半口牙齿的老男人，说话时嘶嘶喘着气。
“我已经摈弃你了……斯卡罗·迪恩……百无一用的平原人！”
很快，声音又从另一面传来，那个俘虏是个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妇人，声音尖锐刺耳。
“很快……我就会拥有一个全新的、更有趣的玩具……不，也许是最有趣的玩具了！嚯……嚯嚯嚯……”
斯卡罗强忍住愤怒，一把攥住女孩的头发，倾身靠近她。
“住口！恶魔！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会带着她来找你，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已经听到了车篷外急促的脚步声。
“我是诅咒者的化身！”
“我是痛苦者的牧人！”
“我是背叛者的使徒！”
三处声音如狂热地赞颂般同时响起，随后又归为同一声调。
“我乃向内凝视之眼，我亦沉默呐喊之喉，我是希望的撕裂者，我是绝望的渡船夫，而今，你竟敢索求我的名字？很好……”
车篷的遮帘被猛然掀开，明亮的光线径直透入，照在女孩的诡异笑容上。
“我的名字是……亚扎罗斯！来吧！到我的面前来！我们可以了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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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辛娜检查小女孩的状况时，她已经失去了呼吸和心跳。其他两人也是一样。
车队没时间停下来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安葬，然而在夜晚来临前，车队也是来不及穿过这片山岗，抵达扎西德码头了。
“你看见了，也听见了。”
斯卡罗斜倚在车篷的侧沿上，盯着满脸怒容的女佣兵。雅戈就在这辆马车的驾席上，时不时回头看看情况，满脸担忧。
心情差到极致的辛娜，原本不想对这个男人的话语做任何回应，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她不得不表态了。
“忘掉那一切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个普通佣兵那样简单地活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辛娜甚至会怀疑，眼前这个家伙会不会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狡诈恶魔，一次又一次挑衅着她忍耐的底限。
“它对你说过相似的话，我说得对吗？”
辛娜本欲反驳的喉头一僵。
“很明显，这是个圈套。”
“哼！”
尴尬地冷场令车夫遭不住了，他试探着找了个角度，缓缓说道。
“其实吧，我也觉得，还是不要再惦记这件事比较好，过了今晚，明天中午之前我们就能赶到西扎德码头，剩下的事情交给正规军来办不是更好么？”
听到这里，辛娜狠狠地横了一眼斯卡罗，便不再理会。斯卡罗还记得，她说过要把他交给守备队，按叛逃者处置来着，看来他们都没忘记这件事。
太阳渐渐落下，车队很快也要扎营过夜。尽管雅戈再三邀请，斯卡罗还是选择和车队分开过夜，独自爬到远离大路的山岗上，升起一堆营火，思索起那些他不愿又不能不思索的事情。
在那之前，斯卡罗已经尽可能地帮助车队布置了一座可堪防御的阵地，但辛娜似乎并没有这样放过他的意思。
“我想，我对你的看法出错了。”
当辛娜的矫健身姿出现在夕照的余晖中时，斯卡罗的思绪被打断了。
“你不仅是个背叛者，还是个可耻的屠杀者和无耻蟊贼！去死吧！”
不带任何犹豫，这次的辛娜扬着短剑一跃而起，直扑斯卡罗而来。但这次的斯卡罗似乎也不打算再给女佣兵机会，抄起手边的大剑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形弧线，逼迫辛娜中断发起的突击。
“我想，它既然会选中你，那我们至少在某方面是有着共同点的。”
斯卡罗淡漠地说着，单脚后撤，双手紧握缠着皮带的剑柄。这是他第一次在这趟旅途中摆出久违的架势。
认真一战的姿态。
“共同点？呸！向诺亚女神忏悔去吧！杂碎！”
看来怒火中烧的雌豹并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斯卡罗笑了笑，也不再辩解。战士就应该在战斗中解决一切麻烦，他一直如此深信不疑。
踏着疾风般的脚步，辛娜几乎是如痛鬼魅一样，在斯卡罗背后悄然出现，无光短剑出其不意地发动精准的一刺，几乎唾手可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层薄弱但却十分有效的魔法护盾适时阻隔在了她与目标之间，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刺耳咆哮在她身前炸响。
受到影响的辛娜虽然仅仅只是失神了一瞬，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锁定，竟然跟丢了斯卡罗的踪迹。
“怎么会……”
“抱歉了。”
来自颈后的重重钝击，令辛娜再无反抗之力，瘫软地摔倒在地。
以大剑为器，在篝火周围一圈的地面刻上一圈特殊的符印，斯卡罗咬破手指，令几滴鲜血落在这符印中央，然后托起昏倒的辛娜，将她放置在这守护之界中。
“我别无选择，答应你的事情……我尽力。”
扛起大剑，高大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渐沉的暮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