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生死皆有序,这秩序,便由一门一楼一府掌管。门即空门,楼即红尘楼,府即幽冥地府。空门位于云深不知之处,以道为尊,红尘楼隐于红尘之中,以儒为准,幽冥地府在幽暗深渊之底,以佛为主,三地各司其职,共同维护天地平衡。
云海深处,巍峨的重生殿中,四位门主分穿青黄红蓝四色道袍当先而立,他们身后是三十六位执法长老。
此时此刻,大殿东方被一团浓雾笼罩,那里正是道尊之位。左前方设了一座九足方鼎,鼎中一缕青烟袅袅直上,为这肃穆的氛围又增添三分神秘色彩。右前方则立着一位青衣小童,他见时辰已到,于是踏前一步,脆声喝道:“请尊上!”
随着话落,主位上那团蒙蒙雾气悄然收敛,化作一个神情端庄的白衣老道,正是空门道尊玄叶。
空门众人皆躬首呼道:“拜见尊上!”
“十载不见,列位师兄弟可好?”玄叶道尊扫视了众人一眼,微微笑道。
“有劳尊上记挂,师兄弟一切都好。”四位门主异口同声道。
玄叶道尊点了点头,道:“如今中原太平,人口鼎盛,销魂一事好不繁忙,十载以来本尊共销亡魂十五万三千三百九十九,得奇魂二十二具,不知四位师兄辖下人间如何?”
着青色道袍的玄空门主道:“东洲无事,共销亡魂五万五千零二十,得奇魂一十五具。”
着黄色道袍的玄明门主道:“北冥无事,共销亡魂二万七千九百九十四,得奇魂十具。”
着红色道袍的玄智门主道:“南海无事,共销亡魂八千九百四十二,得奇魂……八具,其中玄觉师弟,一无所得。”
着蓝色道袍的玄易门主道:“西荒有战事发生,共销亡魂九万八千七百三十二具,得奇魂二十三具。”
玄叶道尊的目光淡淡扫向三十六位执法长老,最后定在一个身材瘦小的老道身上,“玄觉师弟,对此次销魂事宜,你有何话说?”
玄觉长老垂首敛目道:“属下无话可说。”
玄叶道尊道:“既如此,罚你下次仍参与销魂,不得休假,可有异议?”
玄觉长老脸色微白,躬首道:“并无异议。”
玄叶道尊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向青衣小童挥了挥手。青衣小童见此上前一步,再次脆声道:“重生赐福仪式正式开始!”
众人闻言往两侧徐徐后退,在大殿中央露出一片空旷之地。
玄叶道尊端然闭目,法力引动,大殿顶部的一个八卦阵图蓦然发光,光芒交错而下,在大殿中央很快形成一个十丈方圆的太极空间。
“尊上道法又精进不少!”居于末位的矮老者笑道,“这一手画地为牢之术,门中师兄当中,真是无人能及!”
“玄理师弟,马屁就少拍了。”一身青衣的玄空门主瞥了矮老者一眼,淡淡道,而后吩咐身后众位执法长老道,“都将奇魂放入太极牢。”他身后九位执法长老闻言大步而出,袍袖连扬,共二十二具奇魂飞入牢中。
矮老者似乎对玄空门主的态度浑不在意,呵呵笑着,也不遵照秩序,走到前面,随手抛出一枚玄玉,转身之际似笑非笑地看了银发老人一眼。
“玄理师弟,怎地如此无礼!”一位长得尖嘴猴腮的执法长老厉声道。
玄理闻言只是瞥了那执法长老一眼,却不说话,只是袖手冷笑。
玄明门主呵呵一笑,挥手道:“玄理师弟性情如此,玄机师弟又何必介怀。”
玄机本为维护玄明的门主威严,不料玄明反助对方,一时无话可说,只得悻悻而退。
太极牢很快被七十八具魂魄占据,那些奇魂所凝成的本命之物形态各异,或为一叶一沙,或为一火一花,可谓稀奇古怪,无所不有。
“生死所归,但凭天命。”玄叶道尊淡淡道,语出若清钟鸣响,字字玑珠,振聋发聩。他说了这话,便将四粒白色药丸抛入太极牢中。那白色药丸名为生死丹,对魂魄具有无与伦比的诱惑,魂魄若食此丹,便能重聚人形,获得永生。
四粒生死丹刚入牢笼,七十八具奇魂便有所感,一尾红鱼奇魂速度最快,长尾一摆,“嗖”的一游,最先吞了一颗,一团火焰奇魂紧接着吞了第二颗,一枚刀形奇魂飞速吞了第三颗,一只飞鸟奇魂吞了最后一颗。其他奇魂这才反应过来,自四面八方群起而攻。
红鱼奇魂刚化出人形头颅,便被众奇魂撕成了碎片。火焰奇魂堪堪长出头颅与身躯,也被吞噬一空。飞刀奇魂倒是长出了头颅、身躯与双手,却也没逃脱被吞噬的下场。而飞鸟奇魂却长出了头颅身躯双手一脚,还差一点便能大功告成,可惜……
吞食生死丹的奇魂,只需十秒时间,便能完全重聚人形,永恒不灭,可是面对众奇魂的疯狂攻击,没有哪具奇魂能撑住十秒不死。
矮老者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太极牢中的变化,兴奋得满脸放光,嘴里不住喃道:“吞噬,吞噬……”
众奇魂吞噬了那四具奇魂的碎片,身上皆起了一些或大或小的变化,有的长出了皮肉,有的长出了骨头,有的长出了手指,有的长出了眼睛,情景当真诡异恐怖。而所有的奇魂感受到体内的变化,吼叫连连,以更快地速度杀向对方。
“吱,吱,吱……”
吞噬残酷而有序地进行,太极牢中不时传出奇魂或喜悦或悲哀的鸣响,那般细微而尖锐,如同生命本身,微不足道的同时却又令人无比眷恋!
这一曲华丽而幽暗的生死乐章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开始了令人期待的转折,一具奇魂终于聚成人形,那是一个长发及腰的美貌少女,本命之物是一柄如雪长刀。
玄空门主微微一笑,这长刀奇魂是他所勾,如今重聚人形,永恒不灭,稍后成为空门弟子,按惯例是归入他的麾下。
果然玄空门主一系的执法长老皆向他恭喜道:“玄空师兄所勾奇魂好生了得,如今门下又多一员,真是可喜可贺!”
玄空门主抚须谦逊道:“哪里哪里。”
又过盏茶功夫,第二具奇魂也已成形,那是一个憨憨的光头壮汉,本命之物是一颗黑色石头。
这黑石之魂是玄明门主麾下一位执法长老所勾,永生之后自当归入玄明门主麾下。玄明门主虽然心中喜悦,但脸上并无一丝笑容流露,接受众人的恭喜之后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显然心机颇深。
第三具奇魂之形是一个容颜绝美的年轻少妇,本命之物是一缕幽幽青丝。它是道尊玄叶所勾。过了片刻,第四具奇魂之形以渐渐成形,那是一个白净面皮的俊雅书生,本命之物是一本泛黄古籍,它亦是道尊玄叶所勾。
一时众人皆向玄叶道尊道贺。
自始至终,玄理长老所交的那枚不老玄玉便一直静静躲在一角,没有参与任何厮杀,但就在俊雅书生完全成形的刹那,它却闪电一般钻入毫无防备的俊雅书生体内。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俊雅书生化为一股浑然的血水,转眼之间,便被不老玄玉吞噬得一干二净。
“咦?”注意到这一幕的长老微微惊呼。
不老玄玉在吞噬了俊雅书生之后,很快化作一个小小男婴,看模样,正是雪国死去的皇子慕容辉。
玄叶道尊面色微沉,挥手解了太极牢笼,屈指一引,将慕容辉摄入手中,法力一探,已知其中古怪,于是沉声问道:“这枚不老玄玉是谁所勾?”
玄理长老上前一步,躬首道:“是属下所勾。”
“哦,原来是玄理师弟。”玄叶道尊眉头微皱,“那么你可知玄玉中奇魂是何类别?”
“禀尊上,属下不知。”玄理长老面上忽然现出惭愧的神色,“实不相瞒,这具奇魂乃是属下向玄化师兄所借。”
玄叶道尊转向银发老人,不动声色道:“玄化师弟,可有此事?”
银发老人脸色早变,急急上前一步道:“这奇魂确是属下所勾,也是属下借给玄理师弟的,只是在借给他时,此奇魂并未炼出本命之物……”
“……那玄化师弟是知道这具奇魂的类别了?”
“知……知晓。”玄化长老低声道。
“此奇魂因是被术法强行剥夺生机而死,无法消除执念,不入轮回,不分因果,不堕红尘,自古便有“三不要”之名,”玄叶道尊面上陡然罩上一层寒霜,“玄化师弟身为执法长老,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吧?”
玄化长老还未答话,玄理长老已然面色涨红,大呼而出,竟是声泪俱下般道,“好你个玄化,原来借给我一个‘三不要’奇魂,你这分明是在害我……尊上,此事属下完全不知,属下也是无辜受害……尊上,你一定要给属下做主啊!”
“玄理,你怎地如此无耻……”玄化长老听到玄理长老如此言说,顿时老脸涨得通红,气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闭嘴!”玄叶道尊陡然一声冷喝,重生殿里仿佛忽剌剌劈下一道闪电。众人感受到玄叶道尊深不可测的道法之威,皆是心神俱颤。
玄理长老更是吓得连哭都忘记了,喏喏连声道:“是,是,是……谨遵尊上法旨。”
玄叶道尊转向银发老人:“玄化师弟,你可知罪?”
玄化长老面色灰败,神情沮丧,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只是垂首道:“属下知罪。”
“既然知罪,就罚你入后山守坟去吧,此生再不得入世。”
空门之人皆为世间奇魂所化,因服了生死丹,已然超脱六道,若无意外,可享有无尽寿命。玄化长老受此刑罚,此生自便只能在满山坟墓中度过,无尽岁月,其中寂寞可想而知。
玄化长老恭敬拜道:“多谢尊上不灭之恩!”转身飞步而出。
玄叶道尊沉默了片刻,又道:“玄理师弟……”
“属下在。”
“玄化师弟既已受罚,本尊也不再追究这奇魂本命之物是谁炼出,不过此奇魂终究是你所交,如今更已扰乱重生赐福仪式,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
“既知罪,罚你三十载内不得休息,入世销满三十万亡魂方罢。惩罚未完,不得回来。”
“属下谨尊法旨。”玄理长老躬首道,心中悬着的一颗巨石慢慢放下。
“尊上,岂可如此饶过……”一位与银发老人交好的执法长老急道。
“放肆!”玄叶道尊双目中陡现神光,吓得那执法长老一惊,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玄元师弟可是对本尊的处罚不满?”
“属下不敢。”玄元长老垂首道。
玄叶道尊气息收敛,不再理他,转而向玄理长老点了点头道:“你且去吧。”
“是。”玄理恭敬道,转身却向玄元蔑视一笑,昂首阔步而去。
玄叶道尊处罚已定,又继续进行尚未完成的重生赐福仪式,取出三份造梦水,命青衣童子喂三具奇魂一一喝下。
三具奇魂喝完之后很快尽皆睡去。
造梦水与化梦水的作用相反,化梦水能化解魂魄执念,消去生前记忆,而造梦水却能让魂魄铭记梦中发生的一切,且视梦幻为真实。
玄叶道尊轮回心眼开启,无边光芒照入三具奇魂梦中……
他为那长发及腰的美貌少女取名千雪,生于东洲某一小岛,从小丧父丧母,只身浪迹天涯;他让千雪经历无数凄美的爱情,为爱执着,却总是为情所伤……
他为那憨憨的光头壮汉取名黎生,生于北冥富贵之家,却一心向道……
他为那容颜绝美的年轻少妇取名堕红尘,生于中原帝国皇族,世称胭脂公主,有倾国倾城之色,却始终得不到携手白头之人,一生孤苦无依……
这一刻,玄叶道尊仿佛是造物之主,一笔一划,一言一语,塑造着三具奇魂或瑰丽或平淡的人生……
许久,玄叶道尊收法,三人自沉睡中醒来,向玄叶道尊跪拜道:“多谢尊上救命之恩!”
玄叶道尊点了点头,挥手道:“你们且下去罢。”
三人离开大殿之后,玄空门主道:“不知尊上如何处置那‘三不要’奇魂?”
玄叶道尊却不回答,反问众人道:“诸位师兄弟有何建议?”
“此奇魂已然化形,得了永生,不如纳入门下,也算一场功德。”
“不可,空门之中自古有训,不可纳‘三不要’奇魂入门,否则必有大难。”
“玄祝师兄此言差矣,我等不在六道轮回之内,能有什么大难,依我之见……”
……
一时间,大殿之上众长老各抒己见,纷纷扰扰好不热闹。
玄叶道尊开启轮回心眼,观照慕容辉一生,又屈指掐算良久,终是喟然叹道:“此子本是孤星入命,未来必历三劫,虽然气运旺盛,但因天命所限,即使侥幸历劫不死,亦将孤独一生。他出生不久便为生母所害,意外早夭,此为无亲之劫。死后魂魄凝聚出强烈执念,连化梦水亦无能为力,按理已死于化梦池中,此为无理之劫。然玄理师弟与玄化师弟的不和,却助此子渡过此劫,让他炼出本命之物,如今更成就不死之身,这未来的命运,却连本尊也难窥得完全了。”
玄空门主道:“此子未来既有变数,何不现在灭之?”
玄叶道尊道:“灭他虽易,但有违道心,空门以道为尊,岂能行此逆道之事?”
玄易门主道:“那该如何是好?”
玄叶道尊沉默了片刻,道:“此子虽与空门教义不符,然道法无常,总有一线生机可寻,世间万物,存在必有存在之道理,也罢,本尊便为他改天换命,给他一个生的机会……”语毕大手一挥,无边法力化为一片星光照上了慕容辉的身体。
星光流转中,慕容辉体内血脉渐现,骨肉渐明,直至心脏部位现出本命之物——不老玄玉。
玄叶道尊并指如刀,空中虚划不停。
须臾,一个泛着绿光的“道”字凭空生出,钻入不老玄玉之中。星光如雨,落入不老玄玉之内,刺激得“道”字如种子一般飞速生根发芽。很快,不老玄玉表面便蔓延出无数绿色字纹,那字纹宛如游蛇,两两结合,自行组成一个个小小“道”字。又过片刻功夫,不老玄玉表面已覆满十万八千“道”字,密密麻麻,仿佛恒河之沙。
与此同时,慕容辉脸上的表情渐渐迟滞起来,直至最后,呆若木鸡。
“这是……不生不死符?”玄空门主情不自禁道,“尊上是用此符在封印此子生前记忆。”
“封印了好,封印了好。”玄易门主点头喃喃道,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关怀之色——也是,这婴孩奇魂按理将入他的门下,他不关注才怪。
玄叶道尊手诀一换,再次在空中虚划起来。这次他脸上表情慎重,动作更加一丝不苟,一横一竖之间写得甚是缓慢,仿佛那空气之中有一股莫大黏力,令他不得不用尽全力一般。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玄叶道尊终于停止动作。众人看去,空中虚浮的却是一个泛着绯红微光的“情”字。
“疾!”玄叶道尊一声清喝,抬手将“情”字迅疾打入不老玄玉之内。
刹那间,不老玄玉表面亦有十万八千“情”字生出,“情”与“道”完美相合,“道”字衍化成圆,“情”字衍化成点,“道”中有“情”,圆中有点。每五个道圆又将一个道圆合在中心,组成一朵更大的梅花道图,每七朵梅花道图又组成一朵雪花道图……如此由微及宏,大而化之,道法妙景,千言万语亦难形容其万一……
最终,万法归一,不老玄玉上表面只浮现了一个浅浅的“⊙”字符印,遥遥一望,仿佛是一墙绿意盎然的爬山虎中间,悄然开出了一朵绯红之花,又仿佛是无边的黑暗之中,生出了一点微弱光明……
如此返璞归真之术,众人无一人能及,心中无不叹服!
玄叶道尊道:“此子生前记忆已被封印,无情之劫亦被禁锢,他若能不动情念,当能平安一生,然一旦动情,无情之劫生,不生不死符破,孤星之命必然重现,那时……”
“怎样?”
“万劫不复,魂飞魄散!”
众人皆道:“尊上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此后生死,自然全凭此子造化了……”
玄叶道尊道:“此子虽已改天换命,奈何出生未久,不能以造梦水引虚归实,定他本性,终究与其他奇魂不同……如今此子命运连本尊都看不透,也不知对空门是福是祸……也罢,本尊便破例收他为徒,让他留着本尊身边吧。”
众人皆道:“有尊上教导,此子日后必为空门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