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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谜语

谭镇有一奇人,名叫刘易经,据闻,其制谜、猜谜水平之高,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能比,无人能敌。

关于刘易经之身世,也无几人知其详。只知其父唤为刘国良。据说,刘国良年轻时在江西赣州当兵,站在了蒋经国的“新军”里。一次集训,蒋经国见他右手执枪,怀里抱着一本书,站在队伍中,比别人多捅出一只胳膊弯,便对他说:你乃一介书生,非打仗之料也。发其路费,放刘国良回家。

途中,刘国良行至泰和境内,“捡”得一女子。此女子乃大户人家之千金。刘国良借宿其家,主人见他灯下捧读,深夜不眠,视为才子,许其独女,认作女婿。临行,嘱刘国良好生待妻,刘国良点头应允,岳父大人又赠予耕牛一头陪嫁,刘国良言谢,接过缰绳,昂首而去。

不知为何,刘国良回到家乡谭镇,二十年后才有了儿子刘易经。有人说,是刘国良的老婆要不了,去了吉安,打了一针,才要得;有人说,是刘国良要不了,他身上的精气神,皆被书读死了。

但不管如何,刘国良的书又读活过来了,四十一岁的刘国良老来得子,其喜悦之情,自不必多言。刘易经降生那日,街上有人,见他端坐于屋檐之下,眼神如两道闪电,适值天落大雨,瓢泼淋漓。刘国良突然站起,将手中之书抛于雨中,大吼一声:此乃命也!

雨帘晃然抖动,一响巨雷,将刘国良之吼悉数淹没。

刘易经小时,不似父亲,常捧书本。刘国良急,骂过他,亦打过他,均不济事。刘易经只会两眼朝天,掐着十根指头,皱着粗眉,喃喃自语,不知所云。刘易经被父亲骂多了,便对父亲嬉笑说:我的书,都被你读完了。刘国良不解,怒吼相加:老子读书,与你何干?刘易经说:妈四十岁生我,我是老B崽,又是你的种,得你真传,你读的书,早变成了我读的书。

刘国良还是不懂,但见刘易经一对眼睛,清澈晶莹,叹口气,摇摇头,走开。

刘易经不爱读书,爱琢磨事。尤喜制谜、猜谜。往往指点事物,信口拈来,出口成谜。

一日,刘国良见刘易经站于一段断墙之上,张嘴,闭眼,向着天。刘国良一顿足,一大喊:游手好闲,吃西北风呀!刘易经不理,仍舒展双臂,在断墙上“走单杠”。刘国良咽了一口唾沫,扯开嗓子,骂:想死,也不要让我看见!说完,反背手,扭头要走。恰此时,刘易经开口了,他的话,是一首诗,追着刘国良跑: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刘国良猛回头,是一张笑脸。刘国良指着刘易经,问:小子,背的谁的诗?

刘易经身子一晃,刘国良扭身往前紧跑两步,又问道:分明是一道谜?

刘易经双臂抬高到四十度角,刘国良跑到墙根,仰头说:小鸡崽呀,毛没长齐,就想飞?偷了人家的谜语,也不害臊。

刘易经把双臂垂下,说:谁偷了谜语?是我自己造的。

刘国良说:那你说,谜底是何?

刘易经说:既然你说是偷的,你会不知谜底?

刘国良随手捞起一根拇指粗的竹竿,轻轻扫了一下刘易经的脚后跟,说:我考得是你小子。

刘易经却不作答,对着空中舒了一口气。刘国良笑,挤出“嗤嗤”声来。他拍拍墙面,又扯了一下刘易经的裤角,说:小子,我讲一个,猜不出,别回家吃饭。

刘易经站住,眼神丢下来,砸在刘国良头顶。刘国良脚拨弄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每拨一下,嘴里滚落一个珠子样的字来,串起,就是:长在山上,落在肩上;干活躺着,休息站着。刘国良没来得及抬头看刘易经,儿子早已走出一米开远。刘国良看儿子,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两手一高一低,肩膀一颠一颠。

刘国良冲刘易经哈哈一笑,喊:小子,你聪明,慢点慢点,小心摔下来!

刘易经果真不走,蹲下来,手却伸至晒于断墙上的花生,吟道: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

刘国良靠墙脚,在墙壁上敲两下,说:一朵芙蓉头上戴,锦衣不是剪工裁;虽然不是英雄汉,唱得千门万户开。

刘国良话音刚落,但见刘易经伸长脖子,吸一口气,尔后,喷一长串“喔——喔——”之声。刘国良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且长气不接下气,说:小子,你长齐毛了,你可以,可以飞了……

刘易经制谜猜测谜之本领,不知何时,在谭镇传开了。街上之人,将之视为神童,亦有人称他无师自通,乃天才。每此时,刘国良总说:哪里哪里,一点小聪明而已。

刘易经却不客气,吟道:“前方尽是朋友”。听者和颜悦色,趋前握手,唯刘国良面带愠怒,斥之无理。众人不解,一老者道破:他意为“所向无敌”,接着,老者又呵呵一笑,说:不算妄言,不算妄言。

刘易经长到十二岁,大人忙于闹革命,刘国良监管他严了,有时,怕他出门,每每将其囚于房中,闭门造户,强令其偷偷阅字读书。此事终被发觉,红卫兵将刘国良积二三十年之藏书付之一炬。刘国良也因曾入国民党,而遭批斗,丢了一条性命。

此后,刘易经更不敢出门,常与母亲徒然面壁。母子俩常关于房中。街上有好奇者,偶尔凭窗偷窥,但见母亲教刘易经写写画画,母子面色淡然,怪之、叹之,视为另类。

逾十年,万物复苏,百废待兴。谭镇重焕生机。

一年,元宵节,街上举办猜谜大赛,男女老少,涌入文化站大院。大院内一时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大赛采用淘汰制,每一轮均有人马败下阵去,最后一轮,唯余二十三岁的刘易经与六十七岁的周连生。周连生乃谭镇文化站前任站长,人称其“学富五车”,老秀才也。

当时,人山人海,众人将刘易经与周连生围于中央,泼水不进,所有目光,集中在他俩。按大赛规则,两人需以抢答定最终胜负。

出谜的是谭镇文化站站长邹有根。邹有根把滑落到鼻尖上的眼镜推了推,两眼斜了斜。众人看不出他是斜向何方,众人的眼睛亦不知该落到谁身上,他们像两方都得了好处的人,忽而瞧瞧刘易经,忽而瞅瞅周连生,最后盯在邹有根身上。邹有根捋捋袖子。但闻人群中,有人大喊:快点快点,莫磨蹭,再磨蹭,月亮就掉到西山了。马上有潮水般附和:是呵是呵。

但见邹有根不紧不慢,扫视一圈,方侧身子,往桌子抽屉里捞,捞出一张纸条。他不急着打开,像攥一道圣旨。他瞄了瞄刘易经,刘易经根本没看他,而是抬首望天;他又瞄了瞄周连生,周连生怔怔盯着纸条,像怕它跑了似的,还捋着胳膊,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月光一样白而软。邹有根说:小心着凉。人群中嘀咕:多废话,狗拿耗子,管闲事!

邹有根又推了一下眼镜,说:大家监督啊,看谁先举手。说的当儿,那张纸条像打了一个呵欠,在邹有根手中慢慢舒展开来。

现场没有任何声响,一切好像都浸没在无边的银白之中了。

足足四五秒钟,众人听得邹有根的嘴里郑重地嘣出三个字——一串钟。

现场还是寂静,好像没一人听懂他的话似的。又过了四五秒钟,众人才你看我,我看你,叽叽喳喳议论起来。邹有根一只手,在空中划来划去:不要吵,不要吵!众人才把目光聚在刘易经和周连生身上。

众人看得,周连生先举手,邹有根拍手,点头。

周连生说:一串钟?什么意思?

邹有根把手垂下。众人“哗”的一下,像潮水捅开一个口子,但也就两三秒钟,但听得,邹有根指着刘易经,问:何解?

刘易经举着手,却不作答,而是往周连生跟前微跨两步,把手放下,对着周连生,拥抱成拳,说:恕不逞让。

邹在根又问:何解?

刘易经清了下嗓子,朗声说:三中全会。

周连生问:何谓三中全会?

刘易经说:你不读书看报吗?

邹有根说:答对了!

众人像到了晒到火候的豆荚,“叭”地炸开了。

刘易经得了“谜语大王”称誉,奖品为:一块毛巾、一包洗衣粉,还有一个把缸。

颁奖时,邹有根捏住刘易经的手,沉吟良久,晃了两下,说:到文化站来吧,图书室正缺个人手。

不两月,谭镇文化站图书室多了一个戴眼镜的瘦子。

街上的阳光,好久没得热烈了,重新浓厚了、齐整了,一缕缕、一束束,弥漫着暖气,浸透着躁动。瘦子刘易经面对排着长队的借阅者,眯着眼睛,擦着汗,手忙脚乱。他从窗外接过一本本本子,像接过一张张饥饿的嘴巴。他一本本地对照,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书架上的书,像憋了几年、终于发了芽的豆片叶儿,这会儿,密密匝匝、严严实实、齐齐整整地列着。刘易经的眼睛,不停地横着,竖着,扫着,立着;他的手逡巡着、插抽着。同事米小蒙接过他的书,对照着借书证,在上面盖着戳。

刘易经看到窗外只还得两人,他又擦了一下额头,屁股倚着办公桌,眼睛却盯着米小蒙的手,说:一个矮人,有名有姓;认真负责,经常作证。

米小蒙抬了一下头,侧过一个眼神,说:你说什么呀?窗外有人说:他是夸你呢。又一个声音说:只怕是夸你手下的印章吧。先前那个声音又说:他是借夸印章夸你呢。

刘易经目光投向窗外,见一张弥勒佛样的脸。刘易经喊了一声:周老师。周连生应道:不敢,不敢。好好干,你没跟我争“谜语大王”之前,我就晓得你。我认得你爸。你爸了不起。你现在有这条件,好好啃些书本。

刘易经点了点头。周连生的脑袋晃了起来,他又说:惜你错失年华,所幸未见晚也,扎根熟读,心诚意正,格物致知,学以致用,而为将来成学业之深基,修身明德之永馨。

先前那个声音说:别胡诌古文诗词,讲些谜语之类吧。

周连生接话:不多读书,焉知我国民间文学?不多读书,焉能领悟“庾辞”“隐语”?

先前那个声音问:何谓“庾辞”?又何谓“隐语”?

周连生脸一动不动,仍盯着刘易经,笑了一下,说: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大臣常用暗示、比喻之法,映射事物,以劝谏君王采纳自己的主张;汉朝时,一些文人亦用诗词、典故妙喻事物;隋唐时,谜语由民间进入宫廷,许多皇帝皆喜猜谜;南宋、时清时期,元宵节猜灯谜成了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并一直流传至今……

刘易经说:这些,我都不懂。

周连生问:你晓得制谜有几法吗?

刘易经说:不晓得。

周连生又问:你晓得猜测谜有几法吗?

刘易经说:更不晓得。

周连生瓷圆的脸上,泛出明滑的水汽,说:懂得制谜的方法,就通晓了猜谜要诀。说罢,扬长而去。

刘易经刚想说,这我倒晓得。但见周连生已走远,便将话儿咽了下去,不再言语。

先前那个声音说:他看他的雨,你敲你的犁,你俩井水不犯河水,不必理他。

米小蒙把那人的借书证一夺,眼睛斜着刘易经,说:怎么不犯呢,天不下雨,还用敲犁?

窗外那声音干笑了一下,说:倒也是。

图书室外,也不是时时多人,下午四点之后,鲜见人迹。刘易经便很想回家,但母亲不许。父亲走后,母亲把家中两亩薄田送人,“文革”结束后,在圩街上开了家小商店,卖些瓜子糖果香烟花生油之类的。

小商店离文化站图书室不远,一公里不到。之间要拐两三个弯,左拐右弯,便造出一段路程来了。刘易经想:这样也好,不回家,倒也生出几分自在。

刘易经知道,母亲为何不让他回家。刘易经开始注目图书室里那些书,他慢慢觉得,没有理由不与那些书套近乎。当他翻开书时,米小蒙门一关,刘易经听得清脆一声响,尔后,又听得一句:就你识字?我也要看!刘易经觉得:这时,如果不读书,更没理由了。

看就看呗,专心地看,一门心思地看,认认真真地看,别说话,别三心二意。偏偏,米小蒙没话找话说。有一次,米小蒙对他说:刘易经呀,什么时候,再组织一次猜谜大赛?

刘易经说:怎么叫我组织?我没有资格。

米小蒙说:你向站长建议嘛。

刘易经说:凭什么我建议?

米小蒙说:凭你是猜谜大王呀。

刘易经说:猜谜大王为何要建议?

米小蒙说:死脑壳,你不想让全镇人看你显本事呀?

刘易经说:显什么本事?

米小蒙说:不跟你绕圈子了,累!看书吧。

刘易经还没闹明白,为啥要向站长建议举行猜谜大赛,站长邹有根主动找上了刘易经。邹有根通过米小蒙,嘱他到站长办公室走一趟。

刘易经进得站长办公室,但见站长邹有根办公桌上,铺一宣纸,站长端一土碗,站于纸前。刘易经正欲猜土碗中装有何物,站长双臂舒张,作白鹤亮翅之态。少顷,将碗一倾,碗中一条浓黑汁流,如狂龙腾跃,扑于纸上。刘易经正迷惑之时,又见站长微托宣纸,呼呼几口,吹得那汁液渐次散开,接着,又迅疾伸出五指,指走游鱼,或勾或破,或皴或搓,或提或按,须臾间,一田荷叶,跃然纸上。

刘易经连赞妙极。站长心无旁骛,又往土碗中抓去,手指在荷叶的上方摸爬滚打一番,刹那间,一枚荷花,粉嘟嘟,气昂昂,玉亭亭,不妖不媚,不卑不亢,傲然出水。

刘易经不禁鼓起掌来,再看站长,但见他,满脸通红,眉飞色舞,额上,发间,竟有细汗,湿漉漉,沁出一片。

邹有根抓了桌上一块毛巾,擦拭几下手,又抽出一方手帕,在额头上来回走了一趟,眼睛一直游离在纸上。

邹有根说:起个名吧。

刘易经说:残荷?

邹有根说:太惨。

刘易经说:娇荷?

邹有根说:太嫩。

刘易经说:出污泥而不染?

邹有根说:太白。

刘易经说:荷。

邹有根说:迂。

刘易经说一句,趋一步。邹有根手一拦,刘易经乃止。邹有根叹一口气,说:管它残荷娇荷媚荷……只叫“无题”,如何?

刘易经退后一步,说:我辈虽不明其深意,但可见此画之神韵,唯站长您配此荷也。

邹有根仰天大笑,说:平生只画荷,不拘泥,肆狂放,方悟荷叶之经络,荷花之纹理也。

刘易经忙接口:站长所言极是。

邹有根这才把刘易经往办公桌旁的一张椅子上指。话入正题,邹有根说:再过半月,就是端午,你组织一场猜谜大赛吧,你不必束手束脚,多少费用,也不必管,只求规模大,影响大,参与面广。邹有根指着刘易经,又说:你来制谜吧,省得他们去背《谜语大全》。

天说晴就晴了,昨晚还是一场雨。稻田里的水漫出来,顺着山上流下,到街上,有的没爬上街面,就飞了,飞到空气中去了,不见了,抓不着、摸不到了;有的,钻至水泥道旁的沟沟里去,湍是湍急,但声响不大,先是“哗哗”,后是“叮叮”,再就默默滑入涵洞之下。

街上之人,大多敞开外衣,往一处走。那里在街心,有一个两亩见方之地,瓦棚罩着,靠墙,杂乱地摆着七八张案台,显然是有人搬动过的。案上没肉,一些人爬上去,牵起了七八根绳子,绳子像蜘蛛网似的,把个硕大的棚织成了几大块。太阳像是谁家挂着的一只大柿饼,随着那家人的喜爱,招呼也不打一声,“啪”的,不知掉到哪个调皮孩子的嘴里去了。风一下子凉了下来,到了晚饭时间一过,陆陆续续,又有人逛到瓦棚来。有的人,双手托着两三片粽叶,嘴巴往粽叶中间凑,嘴巴抬起来时,“唧吧唧吧”响。往绳子上粘纸条的问:谁家没粽子?显吧!话说着,人却跑上来,作抢的动作,托粽叶的侧着身子跑,一边跑,一边笑。有的孩子,把粽子挂在胸前的某一粒纽扣上,晃晃悠悠的,不知是粽子在晃,还是身子在晃。

往绳子上粘纸条的又问:能拿一点粽子粘纸条吗?没胶水了。

有小孩将信将疑:真的没胶水啦?

真的没了。

没了也不给,我自己要吃呢。

小气鬼!往绳子上粘纸条的跳下来,去追那些孩子。刘易经说:几辈子没吃过粽子,那么馋,等挂完了谜面,再吃也不晚。

当那些白的黄的绿的红的纸条,在绳子上依次飘起时,刘易经拉着一盏泛着热烈荧光的灯泡,往墙上挂。刘易经挂好灯泡,拍拍手,绞着双腿,坐在一张桌子旁。有小孩把粽叶一丢,用沾满黏糊糊糯米稠的手,跑来拉桌子的抽屉。刘易经打着他们的手,大喊:干什么!干什么!又说:刚吃完粽子,去洗手!

接着,又有人,一手拿着纸条,一手来推桌子,一边推,一边嘻着脸,说: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刘易经瞪着眼,说: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那些人说:看答案。

刘易经说:死得走开,走开,听到了没有?走开走开!

有的人站着不动,说:看看奖品,总可以吧?

刘易经说:猜中了自然看得见奖品。

又有人问:我要得第一名,第一名要什么条件?第一名奖什么?

刘易经说:谁猜中的谜语最多,谁就得第一名。至于奖什么,我也不晓得,奖品在街上办公室。如果你得了第一名,乡长跟你发奖。

有人说:乡长吃了粽子,拉肚子,来不了怎么办?

刘易经说:乡长怎么会拉肚子呢,乡长像你们一样,不爱护身子吗?你们才会拉肚子呢,吃了多少个粽子?喝了多少水?等一下就拉肚子了。

有人起哄:一等奖得打火机吗?我要打火机。

米小蒙不知何时,也来了,她屁股一扭,坐到了桌子上,说:得,不过……她往那个要打火机的一指,又说:如果你得了第一名,我奖你一架飞机。

有人指着米小蒙,说:有女仔奖吗?像她那样的。我还打着单身呢。

刘易经“腾”地站起,歪着脑袋,找问话之人。

米小蒙将刘易经按倒在椅子上,挺起胸,说:猜对了谜语,证明你不蠢,不蠢的男人还愁没女仔嫁?

灯光越来越亮,完全把瓦棚外的光线淹没了。瓦棚里,人越聚越多,那些绳子下面,一双双手臂,长成了森林,他们翻着纸条,扯着纸条,摘着纸条。那七八根绳子,像抽筋一样,打着战,那些没被撕下来的纸条,像跳舞一般,在绳子上摇晃。

拿到纸条的人,喊着“别挤别挤”,身子山一样,向刘易经的桌子边倒。刘易经跷腿,歪头,避让,不紧不慢,把塞到眼镜下的纸条,一张张收到手,然后,不紧不慢问:谜底是什么?谜底是什么?

各种各样的话,像狂风暴雨,伴着唾沫,向他飞来。刘易经左躲右闪,伸着脖子喊:不对不对,对了对了。等等,一个一个来!不要乱,说了不要乱!没听清,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人群仍往桌边挤。一只只手臂,在摩肩接踵的上空挥舞。桌子四脚颤动,刘易经听到水泥地面“嘎嘎”作响,他猛然站起,到处找米小蒙,米小蒙被挤到了人群里,挥着一只手,“哇哇”叫。刘易经坐在了桌上,双腿夹住抽屉。

有人喊起:怎不对答案呢?还猜不猜?奖品还发不发?

刘易经喊:对不对答案,我说了算!你们不排好队,就别想猜!

人群这才一点一点,向后蠕动,慢慢挪出一点次序来。

刘易经皱着眉,不停地向后挥手。人潮像长了一只眼睛,看着刘易经的手,往后退。队伍中有人“哎哟哟”地叫。还有人说:还退呀?有人掉到沟里去了!这话传到刘易经耳里,刘易经止住手势。

刘易经又坐回到椅子上,接过一张张纸条,问出一个个谜底,不假思索地作出一个个裁决。猜对的,跳起来,到处去找奖品;猜错的,叫起来,有的骂娘,有的不服气,质问刘易经:怎么不对?标准答案呢?标准答案在哪里?

刘易经拍拍自己的脑门,说:在这里。

那人说:不算数。

米小蒙拍拍桌子抽屉,说:在这里。

那人说:那还不拿出来对对?

米小蒙说:我作证,你猜错了。

那人说:凭什么说我错了?

刘易经站起来,捶着桌面,说:谜语是我出的,我会不知道谜底?

那人又说:那你这谜语出得没道理。

刘易经说:不管有没有道理,反正你错了。

……

又有人拿着纸条塞到刘易经之手。刘易经念叨:玲珑玉体小姑娘,伙伴同屋不同房;身体长得白又胖,为君陪酒是专长。那人说:是大豆,炒大豆!刘易经说:怎么是大豆呢?那人说:怎么不是大豆呢?我天天炒大豆下酒,就是大豆!队伍中,有个老者推了那人一下,说:你干吗不猜是青楼女子呢?古时的青楼女子,也陪长官喝酒呀。

刘易经探了一下头,说:莫乱讲。

那人说:谁乱讲呢!

刘易经说:不是说你。

那人说:我到底对,还是不对?

刘易经说:不对。

那人又说:凭什么不对?

刘易经说:不对就不对。

那人最后说:叫周连生来评理。

刘易经说:叫天王老子来都没用。

队伍中的老者说:花生米也能下酒呀。

那人嘀咕着,不再说什么,把那纸条揉成一粒花生米大小,往空中一丢,愤愤离开。

为数虽少,却在百万之上。打一字,是何字呀?小刘。——一个声音说。

刘易经抬头一看,忙站起:是曾书记呀。接着,他把声音拉起来,脖子伸着,向队伍喊:曾书记来了!

队伍似弹簧,压紧了一下,曾书记曾祥明身体一动,头一扭,挥挥手,笑了一下,说:大家莫挤。接着,他把手中的纸条挥到刘易经面前,说:是不是一字?

刘易经说:这谜您猜最恰当。

曾祥明说:那你要给我颁奖哦。

刘易经说:等会儿乡长给您颁。

曾祥明说:乡长没得空,我来给第一名颁奖。

曾祥明欲再言,“炒大豆”挤上来,要曾书记评理。曾祥明听罢,呵呵一笑,拍了一下刘易经的肩膀,说:我看炒大豆也算对吧?刘易经说:书记说对就对。

端午节猜谜大赛结束,第二天,谭镇文化站站长邹有根,把刘易经叫到办公室,这次,他没在作画。他握住刘易经的手。刘易经内心慌了一下,用陌生的眼神看站长。邹有根笑了一下,说:莫紧张,是好事。曾书记刚打电话来,赞扬昨天的猜谜大赛搞得很成功。邹有根松开手,搓着自己的手,又说:这里面有你很大的功劳啊,还有,米小蒙表现也很出色。我看呀,你们俩配合得很默契嘛。邹有根说完,一只手轻轻放在刘易经肩上,说:我看出米小蒙早对你有意思,你就没啥想法?

刘易经也搓着手,呵呵一笑,说:没有什想法。

邹有根说:你这么一个脑壳,会没想法?

刘易经说:站长,还有何指示?没有我走了。

邹有根说:如有想法,我就把你和米小蒙给办了。

第二年初,刘易经结了婚,新娘是米小蒙。婚礼上,亲朋好友要刘易经讲述追米小蒙的经过。刘易经沉吟片刻,缓缓吐出一个“正”字。众人不解,纷纷追问何意。站长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君不见图书室里挂一条幅,上书“正是江南好风景”吗?众人仍不解:这与恋爱有何相干?

有人好似通晓了,但说:站长莫讲,米小蒙说。

但见米小蒙耳根发烫,脸蛋发红。逼得没法,她猛地挺起翘翘的胸,说:家有五人支持,自然是个“正”字。邹有根马上接话:恐无如此简单吧?

众人起哄,兴趣大增,纷纷转向站长,有人说:快快说,急死我了!

邹有根眨了一下眼,手指在空中一划一划,说:“正”字,去一笔为“止”,添“不”字,为“歪”也。不添不去,“正是江南好风景”。

众人一听,先是“哗哗”鼓掌,接着窃窃私语:是不是这回事呀?像猜谜一样。到底是谁出谜,给谁猜呀?

刘易经与米小蒙结婚后,图书室成了“夫妻店”,越明年,米小蒙转到录像厅去卖票。两地相距不足两百米,上班时间,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白天米小蒙在家,说:闲得没事。刘易经的母亲也说:我都闲了几年,憋出病来了。米小蒙就生了一个小孩。

小孩是男孩。刘易经的母亲喜得卖东西的心思都没了,除了逗孙子玩,就是把柜台里的糖果呀什么的,凡是能吃的东西,都往他嘴里塞,小孩高兴,米小蒙却不领情,说:以后小孩烂牙齿全怪你。刘易经母亲也不生气,剥了一颗糖,拿在手里,问:啥道理?

家里,两人带着儿子,刘易经自然放心,有时间一心扑在工作上。偏偏到图书室借书的人越来越少。也好,刘易经落得个清静,把图书室的每一本书翻了一遍。后来,到录像厅看电影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少到米小蒙晚上不用去上班了。文化站站长拧着额头,说:录像厅一关门,一半人发不出工资了。

其时,邹有根已于四年前退休了,接替他的叫孙瑞生。孙瑞生是从街上工会主席位置上转过来的。

孙瑞生找了刘易经谈话,说:现在青壮年人都发疯似的,往大城市跑,录像厅如何开得下去?这句话,像是反问,又像是自问,而刘易经听了,像是在问他。

刘易经想了想,说:开不下去。

孙瑞生说:文化站十二号人,很多已利用资源,发挥优势,自主创业,各谋出路了。说着,站长扳起了手指,说:比如,有的办起了美术培训班,有的开了舞蹈学校……我看,你和小蒙,也要动起来。

刘易经说:我不有图书室吗。

孙瑞生说:关键是你老婆怎么办?总不可能,把你老婆转回去,与你一起守那家半死不活的图书室吧?接着,孙站长叹了口气,说:现在,什么都讲经济效益。

刘易经问:那图书室怎么办?

孙瑞生说:图书室先搁着,你当然还在那儿上班。我是说,小蒙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把录像厅改成歌舞厅,再设几个茶座?这样,既解决了自己的工资,又为馆里创了收。我看着县里也是这么搞的。

刘易经不吱声。

孙瑞生说:我是先跟你说,你回去想想,承包权优先给小蒙,我也是看着你脑壳活。

刘易经不接站长的话,而是说:为何今人不爱看电影呢?

孙瑞生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问我大腿三万遍了,也没问出个结果来。

刘易经说:我回家,跟小蒙商量商量。

孙瑞生说:要快作决定,想承包的人在我屁股后排成了长队,个个眼睛喷着火,我不想让我们的食让外狼叼走了。

据说,决定承租的是米小蒙,刘易经不同意。为此,两人闹了一场,连“离婚”的字眼都吐出了口。当然,这事有人不信,说刘易经那是什么头脑,放着这样的好事,他会不要?

但不管怎么说,谭镇录像厅到底改成了小蒙歌舞厅。而且,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也是事实。

漆黑的录像厅,挂满了霓虹灯,火树银花,像个丑婆娘涂了胭脂,描了口红。

录像厅门口,立了一块长四米、宽五米的招牌,一到晚上,“小蒙歌舞厅”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便眨着金黄色的眼神。这五个字本来可以写得好一点的,刘易经坚持要写好,他坚信自己能写好,但米小蒙不让他写,她说不需要写得那么好,写得太好了,反而不好。

刘易经不明白米小蒙的意思。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变得不重要了,起不到一点作用了。他不信,他偏不信,他不信,凭他这个头脑,会起不到作用,怎么道理全让你米小蒙占去了?

刘易经不只是在歌舞厅门口卖票,他觉得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他想到了一个法子,而且,对此激动不已。那就是:制谜。他把自己制成的谜语写成纸条,对每个来买票的人说:猜个谜语吧?

买票的人旋即触电般,将拿钱的手缩回去,斜着眼睛,警惕地问:为什么?

刘易经换了副笑脸,说:没什么,猜中有奖。猜中一则,奖一壶茶水;猜中两则,免费送一碟瓜子;猜中三则,赠送……而事实往往是,客人还不待他讲完,便说:猜什么谜语?费那脑筋干吗,快快快,给我几张票……

刘易经仍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来买票的人重复上面的话。终于,有进歌舞厅的常客受不了,说:算了算了,我心烦,我来这里,是为轻松的,不是来考试的。我到别处去得了,谭镇又不是你一家歌舞厅。

米小蒙忙冲过来,一把捞过放在桌子上的那些纸条,咬着牙,像搓衣服一般做着动作,还说着:我叫你猜!我叫你猜!说完,那些纸条搓成了一团废纸,像一坨大便,被米小蒙丢到围墙的那一边。

刘易经的眼光随着那团纸,掠过围墙,越来越黯淡。接着,她看见米小蒙一步一步地逼过来,他把头也低下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后来,他不说了,在售票处竖了一块小黑板,用正楷端端正正把说的内容写在上面。米小蒙一边看着他慢慢腾腾、一笔一画地写,一边翻着白眼,说: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年代。

刘易经仿如没听见,仍在一笔一画地描那些字。米小蒙上来踢了一下那块黑板,说:有那工夫,倒不如去跑几家单位,拉几场集体舞会来。

刘易经抬起头,先是盯着米小蒙描得厚厚的、红红的嘴唇,然后,滑向她那被紧身衣裹得快绷爆的胸脯,用毛笔指着她,抖动了两下嘴角,却没言语。

录像厅的位置又热闹了起来,半年后,刘易经母亲把商店搬到了录像厅,一个孩子绕着她的膝头跑。她一边忙着,一边扭着头,看着孙子,呵呵地笑。

有时,老站长周连生经过录像厅,刘易经拿着烟,追过去问候他,周连生见了他,摆摆手,摇摇头,说:我猜不过你。把刘易经听得怔在那里。

还有一个老站长,邹有根,也会经过录像厅,他还不待刘易经说话,主动迎上来,说:小刘呀,我画了一张《清荷图》,哪天有时间,上我家去看呀。

刘易经一个劲地点头,不知说了多少次“好的好的”。

邹有根笑笑,说:我晓得,你没时间。

现任站长孙瑞生自然也少不了来歌舞厅考察。他还不等刘易经把烟递到眼前,远远地伸出手,抽出一根,刘易经忙点上火,孙瑞生隔着一层烟雾,眯着眼睛,拍着刘易经的肩膀,说:易经,不错吧?好好干,年底的奖金全靠你们歌舞厅了。

刘易经耸了两下嘴角,点了两下头,把整包烟塞进了站长的衣袋里。

一九九八年,刘易经当上了谭镇文化站副站长。四十岁的刘易经仍爱穿着中山装。不知哪一天,街上的人发现他的头顶,竟露出银元大小的一块空地来。有一次,站长孙瑞生到歌舞厅去坐,他看了一下米小蒙,又看了一下刘易经,突然说:小米越来越年轻,你越长越老了。

刘易经说:那是自然。这时,他看到站长往他的头顶扫了一眼,他本能地往头顶一摸,他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像个顿号似的滑到面颊。接着,他笑了一下。

二日,刘易经头上扣上了一顶鸭舌帽。有人识得他,见他戴了顶帽子,且一脸严肃,怪之,侧目,私下,称之为“地下党”。从此,谭镇多了一名“地下党”。

刘副站长分管图书室、小蒙歌舞厅,还有一个台球室。台球室是文化站同事刘家兵承包的,他原先是位美术辅导员,后来,做了录像厅的美工,绰号为“刘一手”,不但写得一手好字,且画得一手好画。录像厅的新片预告和宣传海报,皆出于他手。

刘家兵跟米小蒙同时下岗,他本也想承包录像厅,但见站长向着米小蒙和刘易经,只得死了那份心,打起了文化站大院内那块空地的主意。他在那搭了个棚,摆了三四张台球桌,俨然一个设备齐全的台球室。之后,请了全馆同事吃了一餐饭,还不待他抱拳“关照”,大伙就高呼鼓励他“好好干”。

刘易经本来是不赞成空地改台球室的,但不知怎的,在饭桌上,他还是狠狠地表扬了刘家兵。刘家兵以前对刘易经的那点气,也飘飘忽,散九霄云外去也,还敬了刘易经一杯“四特酒”,刘易经当即说了一句“共同富裕”之类的话。

刘家兵的台球室生意也不错,整座文化站,白天“叮叮咚咚”,晚上“叽里呱啦”,甚是热闹。刘易经有时听得想撞墙,但似乎没什么办法。有时,他会逛到台球室去,刘家兵就会跑过来,问刘易经:站长,来一局?刘易经说:不会。接着,他想想,折过身,对刘家兵说:到我歌舞厅去玩。刘家兵看着那些乱滚的混球,咧着嘴,说:没时间呀。

刘易经不再说话了,他沿着镇上的街道走。街道仿佛越走越窄,但长度却好像永无尽头。少顷,刘易经喘起了粗气。他驻足,擦眼,拐上左边一条小路。

小路是泥土的,硬硬滑滑,泛着黄澄澄的亮光。小路是往高处伸的,通向一段两百多米长的小山坡上。刘易经一路走,一路解衣扣,铁了心,弓着腰往上走。到了小山坡,是一大片平地,平地是田野,田野里,种着水稻。稻穗正由干瘪转饱满,稻秆似弯非弯。

刘易经择了一处草厚的田埂,坐下。太阳早已落山,田里虽无明水,照样有热热的、湿湿的气儿,升腾起来,冲到他的脸上,化成细汗,毛毛虫一样,在他的额头、双颊爬动。刘易经托起一串稻穗,拿几粒稻谷在手里,轻轻一捏,是一股白白的、淡淡的浆水。

刘易经站起,眼前,一片浪涌,尽情铺张,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独的老农。

小蒙歌舞厅的霓虹灯,不知从哪天起,不亮了。谭镇录像厅成了一位又老又黑的农妇。米小蒙也从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被风蚀成了一个白霜染发的中年女人。录像厅大门一侧的售票窗,已被青砖砌死,灰黑的墙壁上,像补了一块颜色新鲜的布,显得很别扭。而刘易经的母亲,她的生命也交付给了另一个世界,无法窥视到她曾伸过无数次手的地方,会是这样的一幅图景。

有好几家房地产开发商来找刘易经。四十九的刘易经,这时已是文化站站长。有一个房地产老总在刘站长的办公室里,对他说:天不知地不知,你知我知;神不觉鬼不觉,都有好处。说完,放下一包东西。刘易经让他拿回去。

又有一个房地产老总,对他说:牵牵线,引引路,搭搭桥,勾通勾通。刘易经说:我制了一辈子谜,猜了一辈子谜,考不倒我,你要我办的事,我做不到。

之后,刘易经被领导请去喝酒。据街上“农家乐大酒楼”的服务员说:是曾书记和分管文化的赵副乡长共同请他去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光是迈进包厢门时,两人都让了他半天,左一个“刘老师”,右一个“刘老师”,叫得刘易经不好意思,才最先进了包厢。

有人听了“啧啧”说:还是刘站长有面子,连乡长和局长都请他喝酒。又有人说:你懂个屁!那个服务员也说:是呀,你懂个屁。我见刘易经喝了两三杯酒后,便倒在酒桌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我懂了,正……常,完全正……常……

曾书记和分管文化的赵副乡长一听,反而笑了,一齐站起,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扶着刘易经的两只胳膊,往酒楼外拖。曾书记还说:老刘喝醉了。赵副乡长附和说:是啊是啊,不过,老刘到底还是懂规矩,明白事。

刘易经甩开两边的手,嘴皮打着嘟嘟,眼皮翻着鼓鼓,自顾自往前走,他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说:放开我,我能走。

刘易经,一个人,沿着街道中央走,他迈着阔步,大摇大摆,拖拉机的喇叭声,他也不理。刘易经仰着天,说:别以为老子真的喝醉了,再灌一斤,老子也醉不了。刘易经一直念着这句话,念着念着,又“呜呜”地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老子是裸体的女人爬冰山,被你们逼上梁山!街上有人认得刘易经,追上去,扶住刘易经,斜着眼睛说:噫,看你老刘,平日里文质彬彬,这会儿怎讲流氓话呢!

刘易经又重复道:老子是裸体的女人爬冰山,被你们逼上梁山!

那个人哈哈大笑,说:骂得好!骂得好!

半月后,谭镇录像厅被拆,那块地,据称是以公开招标的形式,卖得一千四百六十万元,一举成为谭镇地标。

接着,街上又有传言:录像厅旁的图书室也将拆掉,要开发房地产。

刘易经把办公室搬到了图书室。办公桌放在借书的窗口下。

有人逛到窗口来,不借书,而是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往里看。他们见刘易经一人,埋着头,写啊写啊。还有人冲着窗口喊:刘站长呀,听说你正在编写一本《谜语大全》,什么时候出版,记得送我一本!

刘易经冲窗口骂一句:你们懂个屁谜语!

之后,“农家乐大酒楼”服务员又见刘易经与曾书记和赵副乡长一起喝酒,但这次,是刘易经赔笑脸,他左看看,右看看,手左划划,右划划,嘴里像机器人似的喊:“请请请”,让服务员看着很陌生。

更让他们感到陌生的是,刘易经左一杯右一杯,十几下工夫,把曾书记和赵副乡长灌得稀巴醉。刘易经看着那两个人抱成团,走出酒楼,说:一根绳子,两只蚂蚱。

刘易经请曾书记和赵副乡长喝酒,街上人认为,刘易经是要往上挪位置了。四天后,刘易经的办公桌,从图书室里挪了出来。接着,图书室里热火朝天,正在进行装修。

街上人看见,四五排漆得青绿青绿的新书架,浩浩荡荡,搬进了图书室,紧接着,锈迹斑斑的“谭镇文化站图书室”牌子取了下来,一块黑白分明的新牌换了上去,且换了个新名字,叫:谭镇文化站农家书屋。

刘易经把一袋袋的牛皮纸解开,露出新崭崭的书,他把它们一本本地请到书架上去。初春的阳光,从窗外悠悠地飘进去,空气中,虽然还能看见新鲜的尘埃,但也像是跳舞一样,在逗着刘易经玩。

刘易经全然不顾,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里明亮光润。他干脆抓下帽子,丢在书架上,他头顶马上形成一块银元般大小的光斑,在晨阳下,发出璀璨的光亮。

又过了一个星期,刘易经提出退休。

听说赵副乡长极力挽留,但刘易经去意已决。

走的那天,他将一张纸郑重交给新任站长。

很多人打听那张纸上的内容。但除了新站长,无人知晓,就连新任站长也摇头,笑笑,说:不知道,只隐隐看得,那张纸上,盖着两枚鲜红的印章。

有人说:那恐怕是刘易经制的最精彩的一个谜语。

谁能猜得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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