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那个灿烂的“五四”下午,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四舅还是笑着,依然如生前三十二年一贯的朴质的笑,这笑容里还搀杂着三百米处大地深层的内涵。我却回报以眼泪。
从那个胖胖的窑主手中接过五千块钱,我们和四舅回家,回到四舅多次从上海、北京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带着希望而归的家。这次,四舅没带糖果,没给他女人带一袋雪花膏,也没来得及给襁褓中的儿子买一袋奶粉。
四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远去了。走得让我们回忆不起他生前的点点滴滴。三十二年的生命,普通又普通,琐碎又琐碎。幼时丧母,少年失学,然后因为贫穷难以成家,他总在跌跌撞撞中生活。当所有的苦难都压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又不是伟人,他便会沦为平庸人群的讥笑对象。四舅也不例外,“孱头”、“无用”之类的别名接踵而来。
于是四舅成了一个多余人:庄稼活干得不细致;做手艺,粗拙连我都暗笑他的迂,但他只是笑着,不知愁苦地笑着。笑对聪明人的笑,笑对亲友们的叹。
对生活没有奢望的四舅在巧合中和一个千里之外的异乡女人结婚了。亲友们长吁了一口气,将来怎么养活这个家?
喜欢挂着笑容的四舅几经辗转,在工地上做起了小工。有饭,有工资,那段日子欢乐写满了四舅的面庞。也在那段日子,大学毕业的我垂头丧气提着小铁桶站在横满钢筋的工地上,眯缝着眼仰望着四舅。高高的脚手架上,他用一个铁管对着嘴,叉着腰,嘟嘟吹着长音:“上工喽!上工喽!”赤裸着臂膀的工友们笑骂着,钻出工棚,捡起一块泥土向他扔去,他躲着,吹着,笑着。这是我见到的永恒的一幕,我弄不懂四舅为什么愿意当大家的笑料和遭人戏骂,他拍了拍我的肩:“大家都看我,不都笑了吗?这就好,别恼了自己!”
就是那一段岁月,一直被人看不起的四舅改变了我的生活:给自己点笑容,别人看不起,千万别自己看不起自己。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的四舅,他也许根本没有想到他的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会如此强烈地感染受过高等教育的我,让我牢牢记住他对生活的真实和热爱。
朴素的没有奢求的四舅,从高楼上下来,下到了三百米的井下。他在一次酒后对我说:“我又有一个儿子了!儿女双全,我得扒煤去,多挣钱给他们上学。”现在有了五千块,这和对生活刚刚有希望的四舅能不能划上等号?五年过去了,很多人忘记了他,忘记了这个本属于角落的人和那个来自异乡的女人。
我却常在灯火阑珊时想到他,想起这个不经意间感动我的四舅,还有那瘦瘦的长得很快但有点忧郁的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