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早晨,总是父亲先起床。他会抱着一团玉米秸走进来,在我们的期待下点燃,沉睡挤压在一起很长时间的玉米秸激动地释放着激情,火光直冲向屋顶。母亲一面将火分散些,一面将我们的棉衣翻过来倒过去地烤,然后吆喝着大家起床。一般是我首当其冲,然后是二弟,妹妹,迅速穿上热乎乎的衣服,凑在余火前搓着手。
新的一天,总是从温暖开始,在我童年的老屋。
日上三竿时,那个黑黑的中年人又出现了。村庄立刻热闹起来,高高矮矮的孩子端着一碗玉米或者小麦挟着簸箕将宁静踩得粉碎。爆米花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抽着风箱,转着小小的锅炉。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催促着快一点,师傅摇摇头,笑着要我们捂耳朵。年幼的孩子便认真地捂着耳朵,我们有了经验,看到他停止工作起身将铁棍别上,使劲一踩,我们才肯象征性地护上耳朵。毕竟轰隆一声的炸响比鞭炮要猛烈地多,但更猛烈的感觉来自于长长口袋里倾泻而下的米花,白白胖胖,散发着香气,让人无法抗拒。
我也是,我端着大大的簸箕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是我的弟弟,还有两个穿着大褂衣服的妹妹。他们往往会扯我的衣襟,我就会停下来,和他们一起大口大口地吞着白白胖胖的散发热气的爆米花。
上课的日子没有爆米花,老师们又经常提起。风会从各个角落突袭而来,钻进宽大的棉衣里,有人跺着脚,有人搓着手,我会将两手背在后面端正地听讲。老师便表扬我,想拿我当正面典型,问我想什么。同学们以为我要回答学习,可我说老师挤磨油。
老师怔了一下,又笑了,挥手,让我们下课。我们长长地排在一起,靠在墙上,向中间挤,挤出来的人又从两头补充力量。不同的力量推挤着,排斥着,身子开始暖和起来。盛大的场面吸引着许多女同学,蓝棉袄、花棉袄拥挤在一起考验着母亲们的针线活。校园里,热气腾腾。
有一次,打号子声非常响亮。因为大家发现老师也挤了进来,战了两个回合,他点点头,暖和多了。我记得他,瘦瘦的,戴着眼镜的初中数学老师。
日子在阳光中滑行,也在阴霾里穿梭。我上高中那年得了一场病,除了头其它部位都不能动。狭小的病房里挤满了亲邻,他们试图用坦然和安慰增强我的抵抗力。我承认我是悲哀的,因为我经历过一次高考的失败,因为新年的气息已经飘进病房,我好像突然没有了理想或者目标。
但我看到我所有的亲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在床前,说着他们平时不习惯说的道理,回忆我幼时的调皮。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知道,对于他们,我很重要。
那一天,1994年腊月二十八的凌晨三点钟,我奇迹般地站起来了。站在门外,我发现寒风有时很亲切,身后一大群人,与我一同拥抱亲切的春风。
当然生命中更多的是春天。医生告诉我仅仅是缺钾,一种微量元素。于是,我又朝气蓬勃地进了大学,补充丰富的元素。
于是我回到了校园,我依然在教室里生活。我读书,读给同学们听;我写字,写给孩子们看;我摸摸这个孩子的头,我拍拍那个孩子的肩,说一些我的老师们当年说给我的话,他们都信任地点点头。我就有了力量,更加喜欢教室,我发现世界上最有朝气的花园,最有力量的鼓场,最有价值的育林场都浓缩在小小的教室内,教室内始终是春天。
有时我总疑心这是一片麦地,因为我总是听见小麦拔节的声音,短促而有力。听着,听着我就振作起来。
我就准备写些东西给孩子们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找到了那个小亭子,那里面有许多畅销的杂志,上面刊登一些孩子们爱读的文章。读了觉得好,写给同学们看,他们说很好,就朝圣般奔来再买回去读,接着再写。那些日子,那个小小的亭子成了我最热切的希翼。
那年夏天,温度很高,我像往常一样买几本杂志,有《读者》。可我翻到了我的名字,揉揉眼睛,的确是我的文章。我对着卖书的老人说谢谢,他看了文章后慈祥地说希望还有下一次。我往回走,心里很温暖,和炎热不相同的温暖。这种温暖,来自心灵,因为我知道,任何一种努力,都会有结果。从那以后,我经常走进报亭,那个心中温暖的小房子,拿起一本杂志,也许会又一次和自己对话。
其实更多的对话,我选择在晚上,这间二十平米的房子里,有柔和的灯光,雪白的墙壁,还有各种颜色的桌子,柜子,凳子,盒子和衣服,让人充实。我会点燃一支烟,开始回忆,童年、少年、青年、在回忆中逐渐清晰起来,温暖开始在身体里游荡。包括并不重要的细节比如爆米花,挤磨油,这时,温暖是记忆的一盏防风灯,将过去拉长,慢慢摇曳。有时,我会想起一些画面,清清楚楚的画面,有蹲在病床前的父亲,早晨为我做上热面条的母亲,他们正在酝酿温暖。温暖是成长印迹中最浓的底色,渐行渐深,让一些关心或者呵护丢下种子,慢慢萌发。更多时候我知道温暖其实是一种心境,瞬间来到却永驻心间的感觉,给予别人也留给自己的感动,与温度无关,与爱心有缘,和真诚同在。心温暖了,生命就会神采飞扬。
七岁的女儿偶尔会醒来,看到我又安稳地睡了。我就有种奇妙的感觉,有些温暖是一脉相承的,像我当年在床头看着父亲点起的堆火,心里便踏实,充满力量。女儿也是,这是她童年的老屋。所以,我开始快乐,开始继续认真书写一些温暖的词句,为自己,也为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