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03年才用上手机,而且是全中国人都知道的诺基亚。拿在手里象一小块砖头,既不能照相,也没有和弦音。
其实我一直在坚持怎样才能不用手机。我喜欢一个人在校园里静静地走,悠闲地看书。喜欢到院墙外的田野游荡,看玉米,看小草,还有一些鸟儿,它们都属于我。这个过程中我是安静的,不搀杂质的独立,随心所欲的自由。所以我不喜欢一个人一边钓鱼,一边大声地对着手机说:“我在钓鱼啊,对,在河边!修身养性嘛!”我也不喜欢一个老师在课堂上游刃八方的时候,突然拿起手机走出去,丢下满地的支离破碎。那是知识,可惜已经无法织成华美的锦绣。
但我还是有了手机。仿佛一夜之间,学校里的同事都配上了。大家都忙着输进亲戚朋友同事的号码,然后乐滋滋地拨通,“喂,我是小李啊,对!这是我的号码。”当然他们也问我的号码,我说没有。他们就批评我,“得跟上时代,连少林寺的方丈都在手机里传送偈语,凡夫俗子还有什么顾虑。”
我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许多学生也打来电话,“老师,我买手机了,记下我的号码。”他们当然问我的号码,我说快买了。不断有人问,“怎么还不买,老师?要不我们帮你买一个。”
我终于坚持不住了,哪能沦陷到让弟子替老师购买说话成本的境地。
于是我就到街上买了一部手机,随随便便地划了一个号码,前后十分钟。但我还是懊悔没有把持住,所以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别人。常常一个同事无意中问起,“你还没买手机啊?”我便淡淡地说,“买了,才买!”然后再把号码给他。但是,手机号码象病毒一样复制了出去,很短的时间,就有许多不同的人打来。领导说:“你星期六补课,不单独通知了。”学生说:“老师你终于有手机了,我可以狂发短信了。”家长说:“我家孩子学习怎么样?”奇怪的是还有送煤气送煤球卖电冰箱的也知道了我的号码,他们都口若悬河地推销自己的人品和产品。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他们都笑了,笑得非常自然,“什么年代了,找个号码多简单”!
我看着纸上写下的这11个阿拉伯数字发呆:它们确实简单,简单到每一个人都可以简简单单地抓住我。
领导说:“你在哪儿?”那时我正在田野看一株野生的瓜蔓,上面结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西瓜。我说:“我正在家里看书。”领导就叫我马上到办公室加班,我当然去晚了。领导不高兴,我也不高兴,我的星期天就这样被他抓走了。同事教我方法,关机。我试了一次,马上取消了。因为开机后,我看到八个未接电话,都是中心校头头的号码。赶紧打回去,头头说:“有一个优秀教师的名额本来准备给你,叫你写汇报材料,联系不上只好换人了。”我盯着手机气啊,我怎么就关机了呢?
于是我开机,于是我又被人简简单单地抓住了。毕业的学生发来谜语,让我帮着编两条短信送给对象,或者是无关紧要的笑话。许多,非常多。他们都是动感地带,短信像炮弹一样轰了过来,准确无误,将我的时间炸得体无完肤。
可有时一条短信又会让人感动,欣喜。有一个人问我在六安上过学吗?我知道他是对的,因为六安和我的号码构成了一个坐标,交点确实是我。但我不认识这个号码,它不属于同事学生,也不属于亲戚,很陌生。我小心翼翼地给那个号码回了确定的答复,然后想象11个数字背后是什么样的面孔?又会勾起哪一段美好的回忆?手机响了,是那个号码,是大学寝室的室友。他在《读者》上看到我的文章,他在我的博客里搜到我的手机号码。十年的离别,在两串长长的数字连接后猝然重逢。
我记下他的号码,毫无规律的11个数字,但足以让我整齐地回忆起他的点点滴滴。
然后陆续有同学打来。寒喧之后,我们彼此留下了手机号码。每一个号码背后,都是一个曾经相熟的生命在辛勤地奔走。每一个号码都是风筝下面长长的线,而这根线系在了无数相关的人手中。彼此一拽,生命的风筝就有了感应,就会飞舞出更美的姿态。
我相信这种姿态。我手机里已经储存满了300个号码,它们代表着我在这个社会中的生活范围社交轨迹。在毕业的学生眼中,我是一种回忆,找到我,就回到了中学时光。在家长心中,我是家长,找到我就掌握了学生的行踪。同学眼中,我是班级块头最大的一个,缺了我,记忆就不完整。没事的时候,看着这300个号码,我就感觉我活在300个人的心中,这300个人与我密切相关。我还在他们姓名前配上了地址,从安徽到上海,深圳,或者新疆。这些号码就有了生命,让我联想到许多人,许多时间比如高中,大学。这时,我的心里就会升腾起一种温暖。
温暖在继续发酵。不断有新的号码要输进来,新毕业的学生,新认识的朋友,刚刚联系上的编辑。所以我又得删去一些号码,看着每一个熟悉的名字和后面长长的数字,我无能为力。我无法随意删掉一个号码,仿佛会失去一段记忆,或者一种情感。
一位朋友告诉我,“简单,换个号码。”我愕然,换个号码?他说:“对啊,现在通讯商经常推出新业务,又便宜,换个号码多实惠。”
我继续愕然:我一直以为好容易培养起来的对手机的感情才有一点点的基础,他说换就换了。就像流行音乐,昨天还在台上风光四射,今天的碟片已经灰尘满身。
他说:“把新号码群发出去,需要你的人会主动和你联系。”我知道他是对的,可是母亲呢?母亲能记住我的号码吗?
母亲本来不记号码。家里有一部电话,都是我们打回去,天南海北的打回去,母亲忙着从厨房从树下跑着去接去和我们聊天。平常的日子,我离老家最近,经常回去,看看母亲。他们过年时回来,在上海,在浙江,千里迢迢的。母亲说:“有事往家打电话就行了,不要往家来,你们都忙。”母亲的话不是真的,她知道我们有了手机,她让我把手机号码写在墙上,大大的写,不然看不清楚。她说用着的时候就打我们的电话,让我们回来。象是有些征兆,比如生病。母亲摇头,“以防万一。”我把四串数字又重重地描了一遍,母亲看了看,“很清楚,像一群小动物趴在墙上。”
我们便期待着母亲打电话,她应该试着拨通,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四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可是没有,母亲没有。依然是我们往回打,她去接去和我们聊天。她说:“没事打电话,你们会以为出了事?”
所以我接到母亲电话时吃了一惊。正是吃午饭时间,她应该正在饭桌前吃饭。我接了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用陌生的腔调催促我快些回去,我妈吊水出了问题,反应很明显。
我拦了一辆车。我拼命地往回赶,半路遇到母亲的救护车正往县城赶。
到了医院,母亲的症状有所减轻,医生也说不碍事。我们给她打了吊针,叫她睡。母亲不睡,慈祥地微笑,“我怕看不到你了。”邻居告诉我,他们要打120,她非要打你电话。邻居一边学母亲抽筋时的情形,一边夸奖母亲记性真好,一下子就说出了你的号码。
我看着母亲,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巧了,一下子就说对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那不是巧合。母亲肯定经常在家看着那些陌生的数字,每串数字都是她的一个孩子,向她微笑。
我走出病房,悄悄地抹去汹涌的眼泪。
母亲是个文盲,她不认识“一、二、三”以外的所有的汉字,她记不住“1、2、3”以外的所有数字。
但这串数字,母亲记住了。用爱用心记住了,象记住我成长的每一个细节一样记住那些陌生的奇形怪状的天文数字。
我当然不能换号。这个号码已经属于母亲,我无权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