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子夜开始的晚自习
五年级时,老师说快毕业了,加加紧,从明天开始上晚自习。
我长那么大没上过早学,有些激动。晚上睡觉前还在盘算着明天背什么,几点起,会不会第一个到?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敲门声惊醒了,那是我们同学间约定的信号。三下五除二就起床了。月光下,世界亮亮的。
到了学校,静静的。我们兴奋着,跑,跳,喊……用尽所有的方式抒发着快乐。此刻,我们感觉自己成了学校的主人。玩了一会,大家没劲了,说叫老师吧。老师家就住在学校对面,被我们叫醒后,他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两点半。睡吧,太兴奋。不睡吧,玩什么?老师穿上衣服,到学校去。于是,一排长长短短的影子在月光下迤逦。
到了教室,老师说,我们开始上课吧。他就开始讲故事,讲他的童年,讲村庄的童年,讲河流的、村头古树的童年,一桩桩,一件件。故事讲完了,老师说睡会吧。大家还有些兴奋,再讲一会吧,老师。老师接着再讲,依然是村庄的往事,岁月的痕迹,遥远而陌生。恰似外婆的童谣,一圈一圈将我们荡漾进去。
后来,我们应该是睡着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班里已经坐满了同学,拿着书静静地看着,默念着。而我们几个早到的孩子,都趴在位子上进入了梦乡,只不过,每人身上都多了一件大小不一的衣服。
老师拿着书,站在门口向我们微笑。
与孩子无关
我家和老师家吵架了。
傍晚的村庄,聚集了不少人观看。可我怎么办?他们肯定没想到我的处境。此时,他们是地道的农民,真实的农民,柴米油盐,棉麦豆黍才是他们关心的。
回到家,母亲还是气愤愤的。父亲发现了问题,孩子明天还得跟他上学?母亲扔过一句话,换班。但马上反省了,同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那怎么办?他要是给孩子小鞋穿呢?家里的话题一下子聚集到我身上。
讨论来讨论去,还是让我先去上,不过,要我看看老师的反应。
第二天,我去上学了。在校门口,见到老师,我说了声早晨好。老师嗯了一声,我的心有些凉。其实老师原来对我很好,我属于那种喜欢发言,成绩又好的孩子。他曾断言我是我们村将来写作文最好的人,甚至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每节课都会提上我两三次。但今天没有。老师上的是作文课,讲过要求就叫大家自己写。我想试试老师是不是生气,就举手问一下作文的写法。他过来,告诉我不要乱说话,认真写作文。我想,栽了。老师肯定和我家结仇了。我该怎么办?
幼小的头脑只有一个念头,我将会生活在一个老师不闻不问的世界,那该是多么悲哀。不知不觉,潜在的想法流诸笔尖,变成了文字。
回到家,我不高兴。母亲看了,也没问我,她应该猜到什么。也许她后悔自己的言行吧。
父亲说,我找他,给他道歉,反正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母亲说,不行。又叹了一口气,不行又怎么办?
我清楚记得那时进来一个人,我的老师。拿着我的作文本,冲着父亲就发起脾气,“大人与大人的事,你们搀和干什么?”父亲忙掇条板凳让他坐下。好像都是我的话题,我的作文,我的成绩,我的前途,老师说得很激动,还训斥了作为晚辈的父亲,父亲忙不迭地点头说是。我一下子感觉天空很晴朗,很开阔。老师走时拍拍我的头,你好好上你的学!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况且我和你家的事结束了。
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我记住了老师的话,记住了一个做着民办教师的农民的宽厚。后来我在全国各地散发着一些文字并因此加入中国散文学会时,我都会想起他,一个认真的农民,一个高尚的老师!
开始点名
一场械斗马上要开始了。
起初是两家的琐事,每家都有自己的小家族枝叶相连。很快,这两家的争吵被淹没在人浪中。
有年长者出来劝,也有村干部,但都无济于事。足不出户的村民,争吵有时是平静生活的一种宣泄。
手指在头顶比划,语言在空中升温。谁也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那位年长的前辈夹在中间变了脸色,还有妇女悄悄拽回观看的男人。但男人拒绝了。
他来了!身后跟着一群放学的孩子。顿时,孩子四散着寻找自己的亲人,像鸟儿归巢。大人们将孩子推开,训斥着。毕竟,这里剑拔弩张。只有他,一个人站到了中间。
向前走了几步,他站好,点着一支烟说道:“你把棍放下。”他向一面说道:“你把叉子放下。”转身又朝另一方。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将手中的武器攥得更紧。后面有人嚷着:“凭什么放下?你是哪一派的?”一个孩子从人群中钻出来,拽着他的衣襟。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弯腰抱起来说“我哪派都不是。我是孩子这一派的。”放下孩子,用手指着两边的大人:“正明,正泰,宗生,正根……还有你,昌申,昌桐……你们哪一个不是从光屁股时跟着我?”他眼光所到之处,有人把头低下,有人目光里少了一些燥热。
“没跟我念过书的人,先过去,找个地方凉一下”。人群里有一下骚动,二十多年的老师,小小村庄,谁没受过他的教育。没有一个人动。
“那好,不管你有多大,不管辈分有多高。只要是我学生,就得听我的。”站在中间的他,很坚毅。
“韩正大,韩正华……”他一个个点出准确的学名。听起来很久远,不再是熟悉的“石头”“包干”之类的乳名。听起来又很庄重,仿佛又一次庄严地坐在学堂里接受洗礼。反正被点中的人,坦然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向着那草房和归圈的牛羊走去。
我也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的语文老师,直立在那儿,如同在课堂上,严肃地看着人来人往,像是一尊雕塑。
周围的炊烟升起了,轻轻地笼着村庄,一片安静,还有些许温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美丽的误会
这是一道难度很大的题目。
提遍了班里的高手,没有人答出,老师的脸有些阴沉。
我当然不会。在英语课上,我是标准的差生。为了节省时间,老师一般都不提我。
但我想到了一点什么,似乎就在最近,似乎在哪本资料上正巧看到这一题。不过答案似是而非。
为了证明这可怜的成就感,我还是小声嘀咕了一下答案,让同桌的人投来了惊异的目光。老师却兴奋地大声叫着我的名字,“repeatplease”,我有些茫然。他改用中文“再说一遍!”像一道闪电划过全身,我感到幸福极了,因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但我没有把握,或者说我读不出那个词组的准确发音。我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足够了,老师示意我坐下,飞快地在黑板上写出答案,让大家给我热烈的掌声。
天哪,我说的与老师的答案并不一样!我的脸上卷起一阵巨浪。
还没来得及解释,老师就对我特殊照顾了。从严要求,人家背一段,我背全文,人家会读,我要会默写。一句话,他在班里大力表扬我,又严格要求。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我怀着对祖国语言的留恋开始认真地钻研起陌生的文字。
也许,也许是几个月吧。破天荒,我考了60分。老师却说,这不对,与你真实成绩还差得很远。我真能考得那么好吗?老师点点头。
像插在热水中的温度计一样,我英语成绩迅速上升。最终,升学考试时,100分的试卷我考了90分。我想,这真是巧合带来的果实:如果老师听准了,如果老师不提我,如果我讲的那个单词是另外一个……
后来,我把这段经历写成小文章,登在市报上。后来,我遇到了英语老师。他微笑着告诉我,他看我的文章,他想告诉我,当年他并没有听清我说什么,只是因为我在下面小声说话想训我一下。看见我怯怯的样子,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场表扬,热烈的表扬。
后来呢?后来怎么对我要求那么严格了?他笑了,那还不是你自己想学了!
我笑了,多么美丽的错误,悄然改变了我人生。英语老师,依然年轻,让我敬重。
有时,我想我是幸运的,遇到了这些老师。他们朴素,朴素得如一杯白开水;他们真诚,真诚得像一团火;他们宽容,宽容的心像大海。他们在质朴的人生里,用本色的行动不经意间影响孩子的一生,比如那次点名,那个凌晨开始的早自习,都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现在我也做了老师。2004年,我获得一个称号“安徽省优秀教师”,接过证书的霎时,我想,我要让所有跟我上学的人都有一种感觉,跟我现在一样的感觉,叫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