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菱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让他抱住，比他在棺材里像块石头一样疯狂地撞来撞去撞到自己要舒坦得多。
但她有一种感觉涌上心头。
那是孤独的日子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二人相拥的感觉了。
这娑婆世界可真是一个可怕的樊篱。明明一同陷在这世道之中，却不知道如何才能相见。即便能再和他面对面，他们也会互不相识。
所以才要用天地搜魂这么变态的术！哪怕因此而毁灭三界，她也会在所不惜。
叶菱发觉关雎的呼吸正在变得急促。紧贴着自己的他的胸腔中，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速度越来越快。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这棺材里已经没有新鲜的空气了。只剩下两个人呼出的浊气。
“关雎，关雎？”
虽然还死死抱着自己，但叶菱喊了几声，他却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
道行再高，人也不可能没有空气而活。最多是一口气憋得更长而已。这回棺材中的空气说是足够两个人一个时辰。其实他们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多塞了一个人之后，空间更小了。里边的空气也更少了。
如果是叶菱一个人，她可以靠龟息功活下去。但关雎就不行。他根本没练过类似的功法。短时间掌握是不可能的。
叶菱有点紧张了起来。只是被他死命抱住占点便宜真是无所谓了。她早就过了那个会羞郝的少女时代。但如果关雎这小子死了，他体内的浑沌丹就会再次成为她最大的危险。浮云老宅中遇到他已经是万幸。这一次在深不可测的暗河之中，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帮她抵挡。一旦浑沌丹入体，她这十几年来的辛苦就毁于一旦了。
必须要有空气！有空气才能让这倒霉鬼活下去。
这种幽深无底的地下，去哪里找来空气呢？
这口棺材被水流冲激，滑过岩石，发出低沉的摩擦声。但这声音里也夹杂着汩汩的气泡响。在这些地下的岩石凹凸不平，总有一些往上凹进去的空腔，就像倒过来的碗一样扣在河流的上方。空腔里应该是有空气的。空间的大小决定了里边空气的多少。叶菱小心地听着这声音，和关雎越来越快，越来越黯弱的心跳声混在一起，让她几乎有点分不清楚。
就是现在！
叶菱猛然一掌，刚好击中棺材顶盖。她这一招用力集中，棺盖并没有被撞开，却立刻破开了拳头大小的一个空洞。一线新鲜的风似乎吹了进来。但她不能迟疑，迅速地将口鼻贴在了破洞处。然后运起全身的力道一吸。
修炼了那么多年的吐纳，又加上体内刚猛无比的真气，她这一吸，足以将空腔中的空气全部吸入肺中压缩起来。虽然这个岩石下的空腔并不大，但也比这个棺材的空间大多了。
只是一瞬间，洞口开始进水了。棺材一直在水流的冲击之下不断地移动自己的位置。她能够吸到空气的机会也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她一回头，立刻将自己的嘴唇贴到关雎的嘴上，给他吹入新鲜空气。
她心中猛烈一震。
这感觉，是不是已经过去千年了？
但那一次，是他救了自己。然后就是诀别。她情愿自己不要获救，以免那撕心裂肺离别的痛苦。
这一次却是她用来救别人！这也是因果轮回吗？
外边的河水咕噜咕噜地灌入棺材之中。就好像一头巨兽正在饮水。冰凉的感觉从头到脚，将憋闷的气息一扫而空。关雎就像在梦里被人惊醒，却来到了另一个梦里。没有光，没有空间，只有水。但新鲜的空气正在被吹入自己的肺中。而他就像婴儿吮吸母乳一样，吮吸着这一点点甜美的空气。
激流之下，棺材依然在猛烈地劈波斩浪地前进。但棺材中的水却减缓了一切冲击。仿佛一切都成了慢动作。连续不断地侧翻、翻滚和倒立都变成了优柔的舞蹈。他再也分不清上下左右。天地再无六合，只有如梦境一般漂浮的虚空。而他懒懒地悬浮在这虚空中，那是一种如此离奇美妙的接触，就好像那些轻若无物的水母，在海水中如风中花絮一般地飘动。
汹涌的暗河，在一个谷底涌出。
这个地方，叫做剑崖谷。
此时，剑崖谷中，大秦古泉银库。自称已死而未死的大东家秦钱，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他的黄金。直到黄昏时候，秦钱才发现，竟然不知不觉地下雪了。这黄昏就一下成了黑夜。
马上就是年关，越近年关就越睡不着。这似乎成了所有钱庄老板的通病。不过他不是，他早就不再是大秦银号的大老板了。对世人而言，他只是一个死人。对他自己，他只是深居简出的行尸走肉。
屋里暖气腾腾，他却觉得有点闷。推开吱吱呀呀作响的窗户，一阵呼号的寒风卷着如飞絮一般的雪片儿涌了进来。这一瞬间他甚至睁不开眼睛。雪和风并不受空结混天阵的影响，可以肆无忌惮地穿过这山谷上方的结界。
他并没有立刻将窗关上。寒风虽然凛冽，却让他感觉清醒了好多。沉寂的山谷，已经变成了暗蓝的颜色，那些堆积起来的雪，就像沉浸在蓝色液体里的满地的羊脂玉。不远处高耸的悬崖，就像浓黑的笔锋一样隐藏在深色的夜幕里。
“你有天生的大富之命，你逃都逃不掉。”
想起那一年，也是这里一样的地方，也是这样一样的大雪。从那时到现在多少年了？三十三年？这大富之命到头了吗？其实他想起的倒不是这句话，而是说这句话的那个美人儿。
那年的秦前，还是前进的前。他还是万念俱灰，前进在寻死的路上。
金州秦氏，是有名的“无秦不商”。
金州姓秦的人家很多。就算几百年之前他们是一家，现在也早就开枝散叶到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无秦不商”那是不可能的。被生活所迫，人可以做任何事。姓秦的既有大商人，也有贩夫走卒。就算是乞丐、娼妓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落到这种境地，就不太好意思说自己姓秦了。秦姓确实有着极好的经商的传统。他们把南方金州产的丝绸和粮食贩卖到北方的同州，然后又从同州带回铜、铁和上好的兵器跑到云央城。再从云央城运回大量的金银珠宝。年轻的秦姓人就像蚂蚁一样勤劳，通过往来的奔忙聚敛起巨额的财富。到了中年就开始安住豪宅，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变得和蚂蚁窝里的蚁后一样肥硕，生儿育女，繁衍不息。
当然，秦氏的子孙中也有像三十三年前的秦前这样没出息的废材。生意失败，他一路辛苦都灰飞烟灭，反而落上一屁股永远都还不清的债。简而言之，他完了。而且这完蛋是他辛辛苦苦赚来的。如果他一直呆在金州什么都不做，就靠父母的家底过点活儿，也不会废到如此境地。现在他如果回金州去，只会连累自己的家人，并且被邻里耻笑，成为最好的反例教材。
对于一个秦氏后人而言，到这种境地，不如去死了。
他不想死在客栈里。这种地方人来人往，他很快就会被传为新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要死就要隐蔽一点，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这样谁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没人知道他是成了仙还是下了地狱，或者干脆就是远出海外发财去了。谁也不会拿他当作笑谈。
百马城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想找一个隐蔽的地点简直是不可能的。他一眼就望到了东面巍峨耸立的横天岭。
横天岭绵延数千里，幽谷奇峰无数。只要远离了驿道，那简直是荒蛮无人。如果死在那里，没多久被山里的豺狼虎豹分食了，绝不会有人知道。
可惜时近年终，天公不作美。大雪纷飞，几乎掩蔽了上山的路。这时候上陡峭无比的横天岭，那简直是自寻死路。也恰好秦前本来就是去寻死。
他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悬崖。他喜欢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那种高度跳下去，是断无一线生机的。但悬崖的角度必须足够陡峭，他可不想在斜坡上一路翻滚着下去，或者和半途的树啊藤啊之类的纠缠不清。
他磕磕绊绊地越走越高。如果不是走到了这里，他根本就看不到这么壮美的景象。
整个人界大地，犹如一团雾气笼罩之下的皎洁仙境。隆起的横天岭，如今如同一座雪白的玉雕。狂风在天地之间呼啸，卷席着那些雾气犹如无数的仙界女子，衣袂飘扬，在大风长空中起舞。吹到脸上，才知道那些迷雾是雪片组成的。需要努力睁开眼，他才能看到这天地苍茫的壮美景象。相比而言，他自己只是这天地中一个蠕动的小黑点而已。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理想的悬崖。那是雪白的大山中留下的唯一抹竖立着的黑色。就好像一柄巨大的黑色宝剑，从九重云霄掉落，直插在连绵起伏的横天岭里。因为太陡峭了，所以那崖壁上没有积雪，依然是黑色的。百马城的人们称之为“剑崖”，大概就是因为它的颜色和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