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淡绿色的青苔随着水流不停飘动;河岸边的半亩菜园一片寂静,父亲早在过年前就一锄锄地给心爱的菜园翻了新土。我紧跟父亲,小心地走在躺满歪歪斜斜石头的河岸上,肩上的编织袋里挤满了大小均匀的土豆种子。
空气里还残留着新年中鞭炮放射出来的浓浓火药味,父亲是急切的,就像是生怕冷落了土地,他不习惯元宵都过了好久还在家里吃喝玩的消遣。我是主动要求和父亲一起来的,本来父亲不同意,或许是看到我回家还种地面子上过不去;可想到,种土豆确实需要一个人帮忙放种子,也就默许了。我为在离家前帮父亲做点事,特别是农活而感到高兴,我试图从与父亲短暂的劳作中,找到童年时一家人在老家耕作的欢愉。
土豆是幸福的,我扛上一袋土豆种子是幸运的。在作物中,土豆种子是最早回归大地的品种,是农人抛向大地预测新一年收成的实验品。父亲,这块土地的主人,虽上了些年纪,干起活来让我这个看着年轻力壮的汗颜不已。他在松软的土层上挖一行行排列有序、稀密大小均匀的坑,土话叫“窝子”。我就负责给每一个窝子放一个土豆种子。父亲每挖出一个坑,我都舍不得扔手中的种子;似乎是不敢确定几个月后一枚小小的种子,是不是真的能长出几个半碗大的土豆。我深知每一次抛射所承受的巨大使命,摸了又摸,还是扔下去了,就像每次离家时放开奶奶拉着的温热的手。种子终究要回归土地,除此之外,我无法决定它们的命运;就像父亲,一生与土地做密友,却还是不能决定任何一块土地的未来。
土豆种子回到自己的窝里后,父亲就挥一层土,刚好淹没种子就好,然后我再给每个窝里撒一点肥料。父亲挖第二行坑时,顺手就把挖出的土倒在刚刚留有肥料的窝上,就把一行土豆种子深深地埋了起来。这样,肥料腐化后不会直接与土豆接触,不会损坏种子;深厚的土层也给种子盖了一层厚实的暖被,即使再下一场春雪,也无需任何担忧。
两个身影忙绿着,身后的地块越来越小,种子也越来越少,我还没有找到儿时一同下地的丁点感觉。此一时,彼一时,同一种经历在不同的环境和时空下,又怎么能找到同样的情怀呢?
父亲一边抡起锄头干活,一边感慨地对我说:要是有农家肥就好了,就不需要肥料了。唉!肥料不养庄稼,也不养土啊……我明白父亲的心思,家搬到小镇后,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人的,弄这么一块菜园已经是费尽周折,哪里去找做农家肥的那些原料呢。熟知土地的父亲,在哀叹庄稼的成长,哀叹土地的明天,不也是在哀叹自己的昨天与今天么。
抛出地块最拐角一个窝里的种子,父亲见我提的篮子中还有几个,就说:这几个没掩土的窝子再放一个吧,剩的也是糟蹋,没地了。我照做了,可还是剩了几个,看着几个无处安放的细嫩种子,我有一种同情,有一丝愧疚;就像看着一群饥饿而无家可归的孩子,无能为力。它们原本都属于土地,属于春天,却没有谁接纳。如果这几颗种子可以做成标本,我愿意去学习,为了珍藏属于土豆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