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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武松打虎

武松差两个衙役抬了那坛虎鞭虎骨酒——鞭还是景阳冈那大虫的鞭,骨还是那大虫的骨,酒已换了成百上千次;没办法,不喝不行啊,美酒诱人啊——,又裹了几斤卤牛肉,往施耐庵的绿林书屋去。

一见面,武松一揖到底,说:“施先生,老施,施老,施公,施兄,施兄弟!武某前来,有一事相求。”

施耐庵急忙还礼,急忙道:“武壮士、武都头、武统领、武英雄、武爷爷,武前辈!您这是要折杀老夫——不——小的也。您有何事,叫人来吩咐小的一声,侬敢不照办?论年纪,侬在元末明初,您处北宋末造,怕不能做小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论地位,侬相传做过红巾军的掌书记,不过,此乃家谱所载,算不得数,您却是堂堂的都头,赫赫的天罡;论事功,侬只不过留有一部《水浒》,还多亏后人从故纸堆里把侬的著作权考证出来,您却是恶斗十字坡,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噢,当然,还有打虎——”

“打住!打住!俺现在是最怕别人提这破事啦。谁提俺操谁的娘!”

施耐庵疑惑、无语。武松道:“俺不能吃饭,要吃,先喝十五大碗老酒再说;俺不能食菜,要食,先啖四斤卤牛肉再讲;俺不能走路,要走,只能趔趔趄趄走醉步、雄视阔步走虎步;俺不能睡眼惺松,只能怒目圆睁,双目如电,圆睁还好办,俺每天撑火柴棒,如电怎么办?俺不能打狗杀鸡骇猴子,虎都打了,还能跟它们过不去?俺不能带兵刃,擒贼、捕盗、杀敌全凭手一双,顶多绰一根哨棒,还不能太结实,景阳冈上那根哨棒不是一打就折吗?俺不能生病……俺不能流泪……俺不能恋爱……俺,俺,俺,俺真比黄连还苦。这一切,施老弟,都拜打虎所赐啊!”

“哎呀!小的真是——真是罪该万死。”施耐庵说,“当年侬从爷爷口里听到前辈打虎故事,爷爷是从爷爷的爷爷口里听说的,爷爷的爷爷是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口里听说的——忘记说了,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曾与前辈八拜之交、义结金兰——,闲话休题,却说侬从爷爷口里听到前辈打虎故事,不觉热血沸腾,动了写出来的念头。怕不传神,画虎不像反类犬,有损前辈威名,侬也曾看了三年猫,观了三年笼中虎,还远赴深山老林找野大虫——可惜只找到几根疑似虎毛,几坨疑似虎粪,几只疑似虎脚印,几声疑似虎吼——,闲话休题,却说侬终于将前辈打虎故事写将出来,却不料——”

“不怪你。你也是好心。想当年,俺刺配孟州城,押在安平寨。管营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爹。他有一个奇怪的规矩,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只有两种人能免,一是有人情的人,二是有本事的人。我一没人情,二没本事,心想这一百棒是免不了了,不死也得脱层皮。突然看到大堂柱子上一副对联: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俺谷箩大的字本不认得几个,也是天不灭曹,这副对联是俺家乡戏台子上说书场上常挂的——,登时灵机一动,大喝道:谁敢打爷爷!爷爷曾赤手空拳,在那景阳冈打杀吊睛白额大虫一只……以后的事,你很清楚:俺和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小管营金眼彪施恩结为弟兄。”

“前辈,侬有一问,如鲠在喉,不问不快。”

“但问莫妨。”

“前辈真的赤手空拳打杀过老虎?”

武松听了,笑道:“你那书上不是写得很明白吗——俺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

“那么,前辈打虎是假咯?”

“不是这么说。你想想,真有什么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精卫填海、庄生化蝶、倩女还魂吗?没有!但是,没有就是假的吗,就不真实吗?”

“前辈一席话,让小子茅塞顿开。所谓艺术的真实不同于生活的真实。然而小子又有一事不明,前辈既没打虎,怎的打得了蒋门神?那厮在泰岳上争跤是得过冠军的,有真本事!”

“亏你写都写了,还不明白!俺跟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怎么说的?无三不过望,遇着一个酒店须请俺吃三碗酒。俺说,俺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俺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其实,俺这一路酒喝过去,早有人把消息报了蒋门神。那厮哪里是被俺打倒的,直是被俺吓倒的。哈哈!”

“前辈有勇有谋,佩服,佩服!”

“佩服个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全国摔跤冠军都让俺打倒啦,谁还相信俺的景阳冈打虎是吹法螺、说大话了?”武松说,“俺寻思,解铃还须系铃人。景阳冈武松打虎,是施先生写的。俺此来,就是有劳先生——”

“此乃举手之劳!”施耐庵莞尔一笑,道,“侬这就去网上广撒帖子,一帖说‘武松打虎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一帖说‘武松打虎背后的真故事’,前辈以为如何?”

“很好,很好!如此,则俺一举脱了打虎华盖运也!”

“前辈稍安勿躁,且喝酒耍子,侬去去就来。”

施耐庵转入内室,上网发帖子去也。表过不提。武松闲来无事,揭开酒坛子,筛了一碗虎鞭虎骨酒,一饮而尽;想到从今再不受打虎英雄异化之苦,心里高兴,又连吃了三碗;吃得口滑,索性抱着酒坛子,咕噜鲸吞;到最后,推金山倾玉柱,一头睡倒,不消半刻,口涎流香,鼾声如雷。

辞了绿林书屋,武松只觉得身轻如燕,霎时间竟到了阳谷县紫石街武大郎炊饼店。

“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叔叔便是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

“长奴三岁。”

“叔叔休怪,没甚管待,清酒一杯。”

“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

“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

“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骨肉,又不伏待了别人。”

“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叔叔寒冷。”

“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

“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

“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路上,武松不停地翻着酒呃,连带着从记忆深处翻出嫂嫂的这些话来。落花有意,流水岂能无情?但是,那时不行。那时,自己是打虎英雄,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的男子汉;若是与嫂嫂偷情,虽然这个嫂嫂可能与自己的哥哥一次正常的夫妻生活也没有,还不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用施耐庵施老夫子的话说,那叫不识廉耻、败坏风俗、辱没人伦的猪狗。现在好了。现在,俺是武松,是男人武松,是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初度二十五岁的男人武松!这个武松,和嫂嫂打打俏、调调情,甚至真个猪狗不如一回,别人又能放什么屁出来?就是放了什么屁出来,又奈我何?

武松想像着施老夫子有屁放不出,放屁不管用的样子,不觉噗哧一笑;一只脚刚迈进店,就忍不住唤了一声:“嫂嫂!”

没有人应。武松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嫂嫂,就是大哥招来的那几个侏儒伙计也统不见了;只有身不满五尺、面目狰狞、头脑可笑、浑名“三寸丁谷树皮”、与自己一母所生的哥哥武大郎,窝在屋角里,啜泣。

“嫂嫂呢?”武松问。

“走咯,跟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大郎西门大官人西门庆走咯,人说你嫂子跟我是‘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现在是羊入虎口咯。”

“他们呢?”

“走咯,店子开不下去咯,我每日仍旧挑卖炊饼咯。”

“怎么啦?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还到底怎么啦。阿也!你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

“俺——俺——”

“我且问你,打虎有什么不好?赏钱得收,都头得做,风光得趁,有什么不好?你嫂嫂不偷汉子,你哥哥炊饼店开起来,俺每的饮饼比别人贵一倍都抢手得很,泼皮破落户谁敢来放个屁,地方头面人物谁都敬俺每三分,有什么不好?你倒好,说什么‘本人武松从不曾打虎,该故事纯属虚构’。你,你,你!”

“俺——俺——”

“你,你,你真是良心被狗叭去了。只顾自己快活,不顾家人生死。当年,你在外面撒泼闯祸,是谁替你去钱消灾?一担炊饼值几个钱,可怜我身不满五尺,一天要卖多少个炊饼啊。你倒好,你今日发迹了,如何就不看觑我则个?呜——,娘啊!娘啊!这个没良心的,生得人模狗样!我一个养家经纪人,又会赚钱,又好性格,倒生得猥琐不堪!娘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呜——哇——!”

武二被武大哭得性起,一拳砸在柜台上,砸出一个窟窿;骂道:“莫嚎!俺到县衙去一遭,俺总还是个步兵都头!”

将近县衙,碰到手下几个捕快。他们都堆着笑,用发自内心的崇敬、钦佩、爱戴、谄媚、奉迎、眼红的语调唤道:“武都头!”

武松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圆睁虎目,声若洪钟,抖擞精神,气宇轩昂,摆摆谱,猛然想起“打虎故事纯属虚构”,都是自家兄弟,摆什么谱?于是拱了拱手,微笑道:“弟兄们好!”

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一声喊,把武松拿住,锁了。武松骂道:“杀千刀的大胆泼贼,敢锁你爷爷!”

“直娘贼,拿的就是你!”

“原以为你好歹打过虎,锁你不容易。哪晓得你和我们一样——我呸,你这贼胚怎敢和爷爷一样,爷爷是堂堂捕快——,早知如此,也不用费这多周章,又是打拱,又是堆笑。啊,我呸!”

“休要和他啰唣!快去见过县爷,爷许是等急了。”

明镜高悬匾额下,端坐着阳谷县正七品知县。只见他:白净面庞,鬑鬑颇有须,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印堂发亮,目光闪烁,偶尔露峥嵘;旁边站着师爷,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呵呵,抄错啦——,总之,知县大人一副官相,师爷一副摇鹅毛扇相。知县将惊堂木一啪,舌绽春雷:“堂下何人?”

“恩相,俺是武——”

“大胆!还不跪下回话!”知县怒喝;两旁衙役跟着怒喝,其中两个就是方才给武松抬虎骨虎鞭酒的,叫得特响。

怎么搞的,才一眨眼功夫就不认得俺武松了?哦,明白了,他们原来认得俺,热络俺,提携俺,敬畏俺,是认得、热络、提携、敬畏打虎的武壮士,不是俺武松。武松倒也伶俐,当堂跪下,禀道:“草民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虚度二十五岁,未曾婚配……”

“唔,”知县老爷满意地摸了摸胡须,跟着啪了一下惊堂木,道,“大胆武松,尔可知罪?”

“小的,小的实在不知,望恩相大人——”

“不知是吧?”知县爷“虎”的站了起来,道,“我且问你:尔打得虎来,老爷我可有赏赐?尔打得虎来,老爷我可曾参尔做了本县步兵都头?”

“老爷大恩,小人没齿难忘。”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当时将一千贯散与了众猎户。”

“散与众猎户。嘿嘿,说得倒轻巧。”知县爷说,“尔若打了虎,这赏赐就是尔的,尔愿散与谁散与谁;尔没打虎,这赏赐就是尔冒领、冒散。这个且搁一边,更可恶的是,尔竟敢骗取本县步兵都头做。可恶!可鄙!”

“蒙恩相抬举,小人感激不尽。自做了都头,小人夙兴夜寐,鞠躬尽瘁,缉贼捕盗,保境安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厮什么话?简直丧心病狂!”知县爷怒斥道,“尔做了都头,贼让尔捕,盗让尔缉,立功摆脸的事让尔做。尔当本县盗贼多得要死啊,尔抢了大家多少立功受奖、光宗耀祖的机会!弟兄们,是也不是?”

“相公英明神武!”众人道。

“但是,弟兄们都忍啦!为什么?因为尔是打虎的武松哪。”知县爷说得口涩,饮了几口茶,坐下,继续道,“还有一条,尔自做了都头,老母鸡变凤凰,鸟枪换炮,一下暴发啦,工资基本不用,灶火基本不生,双脚基本不动,堂客基本不睡——没有堂客?没有堂客,老爷咱也没说错——谁见了尔不是点头拱腰,笑脸逢迎,极尽阿谀拍马之能事?”

“小的,小的,”武松大汗涔涔。

“尔尚不知罪乎?我把尔这骗子、奸贼、无赖、泼皮!给我打他一百杀威棒!”

“诺!”众人早等这句话了,登时如狼似虎,把武松掀翻在地。武松暗叫一声“苦也”,闭了眼睛,静待棒落。后人有诗为证:曾经伏虎好运连,今日挨揍孽债还。只因一念差了去,墙倒众推冤不冤?

师爷作了一个“且慢”的手势,附耳与县太爷说了什么,县太爷摸须沉吟有顷,点点头。于是,师爷干咳几下,将气咳顺了,尖着嗓子说:“县爷适才指示:念武都头一时痰迷心窍,终当浪子回头,速与松绑,于后座摆酒压惊。这个,这个,酒要‘透酒香’,又唤做‘出门倒’,现在好像改名叫——叫什么来着——,对,‘景阳冈武松打虎酒’,速速办来!”

三碗酒下肚,武松道:“俺累于打虎盛名,叫施老夫子发一个伊妹儿,不想平地起了诺大风波!”

“都头糊涂啊。”师爷说,“打虎之事,不是都头私事,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即令都头说无,公说有,则无也有;反之,都头说有,公说无,则有也无。”

“师爷越说俺越糊涂。”

“且听某细为解说。都头打虎,为民除害,县太爷已申明朝廷,不但都头出人头地,一朝发迹,太爷独具只眼,举贤任能,不拘一格降人才,自然是一桩大大的政绩。现在倒好,都头不按游戏规则出牌,一个‘本故事纯属虚构’,非但于己无益,实有损太爷令名。说轻点,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审事不严,察人不明;往重里说,是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谎报政绩,以趁私欲。县太爷能答应吗,能不生气吗?”

“没有打虎之事,并不是说打虎之事就是假的。即如女娲补天,夸父——”

“哎呀!都头走火入魔啦,病入膏肓啦,还望三思,三思呀!”

从县衙出来,武松信步而行。此去向何方?

想必大家都还记得:武松景阳冈打虎之后,被众猎户拥着,径投了当地一个上户人家,在那里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天明,众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然后,众乡村上户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着花红缎匹,送到阳谷县里去。

想必大家都不清楚:这一夜歇息,竟生出一段情来——

却说那上户人家,老爷姓扈,膝下两男一女;男的倒还平平,女唤三娘,天然美貌,如海棠半开,待字闺中,芳名远播。那一夜,远近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冈上大虫,迎喝将来,都来相探武松。三娘也在相探的人群中。摇曳的烛光之下,他们四目相对,惊鸿一瞥,便如电光火石一般,心灵深处的热焰霎时点燃、呼腾而起。一个暗中立誓:嫁人就嫁武二郎;一个心里发愿:娶妻要娶扈三娘。总之,爱情就有这般神奇。

不清楚这段传奇,不怪大家,要怪只能怪施老夫子——他老夫子没写呀!虽然我们并不苛求施老夫子像曹雪芹那样,将爱情写得那般美丽而又凄凉、那般炽烈而又澄静、那般单纯而又复杂、那般深沉而又直白、那般大度无私而又斤斤计较、那般悲莫悲兮而又乐莫乐兮、那般无可奈何而又欲罢不能,但是,一部《水浒》只有奸情却无爱情,让大家怎么原谅施老夫子,怎么不生他老人家的气呢?西方有一种源于弗洛伊德氏的文艺批评,叫做症候分析。要求透过作品“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分析作者“沉默”、“空白”、悖逆、含混、反常的深层“病因”。如果对施耐庵氏的《水浒传》作一个深入的症候分析,将会是一件很有意思、很有价值的工作。

闲话表过不提。武松这次之所以下决心说自己打虎之事纯属虚构,实在是因为与三娘的爱情。自从一见钟情两相分别之后,武松一夜之间成了大众情人,“嫁人就嫁武二郎”由三娘的专利变作了红粉佳人的共识。数不清的桃花、数不清的木瓜、数不清的神矢、数不清的鸿雁,雪片一样飞向武松,让他春光灿烂而又苦不堪言。有的说,若武二郎不答应,伊就投河、吞金、割脉、跳楼、自焚、上吊;有的说,若武二郎另娶,伊也投河、吞金、割脉、跳楼、自焚、上吊,但此前非得亲手宰了那个横刀夺爱、捷足先登者不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在这种情况下,武松哪敢亮出“娶妻要娶扈三娘”的立场,只能埋在心田深处啊。

有一次,两人在打虎故地幽会。三娘轻轻地背了一首唐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武松激动不已,说:“俺这就去,去县广播电视台,俺不管不顾了,俺要公开宣布:娶妻要娶扈三娘!”

三娘一把拉住武松,说:“二郎,二郎!”

两人抱头痛哭,泪如雨下。

弗洛伊德氏还有一种理论——潜意识论。说是冥冥之中,有一种第六感觉会支配着一个人的行动。这不,武松从县衙出来了,信马由缰,不觉到了扈家庄。他要告诉三娘:俺不管不顾了,俺不做打虎英雄了,俺不做大众情人了,俺要向你爹提亲,俺要娶你……

可是,扈家庄已今非昔比,物是人非!这里用得着另外一首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诗不是专门为此而作的,所以,实际情况大体如此,略有出入——

武松在庄口看到了花桥,迎亲的仪仗,送亲的队伍,爬在马背上的短矮的、披着花红的新郎……

武松从三娘贴身丫环手中接过了一封信。这封信说明了“人面桃花”的去向:“奴之嫁人要嫁武二郎,非嫁俗子凡胎武二郎,乃嫁英雄壮士武二郎也。既然君未曾打虎,虎即尚在,虎即英雄好汉,故妾之夫君名曰王英,号矮脚虎。矮虽矮,壮士也,庶几不坠妾平生之志,勿念。”能勿念乎?

武松搞不清白自己怎么离的扈家庄,怎么到的打虎故地。搞不清白就搞不清白吧,随它。

说是故地,变化大得吓人,真个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一块大坪怕是有万步见方,惊心动魄地铺展在武松眼前,若不是那块光挞挞的大青石还在,那颗打折了哨棒的大枫树还在,武松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来以后酒还是少喝为佳,不然血压上去了,视力下去了,身体跨了,莫说真打虎,就是再虚构一个打虎故事都没人相信哪——,总算看清了眼前的物事。

大坪的四周树着一些方块字;这些字全都大得吓人,似乎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起码圣手书生萧让是写不出这样的大的字的),好像是从一个模子倒出的,全都方头方脑,粗胳膊粗腿。武松本来就认不得几个字,有些字他即使认得,任他想得头大如这些字,也搞不清白是何意思。比如“开发”啦、“思想”啦、“跨越”啦、“领导”啦。好不容易找到两个自己会的词——“搭台”、“唱戏”,武松又惊又喜。哪知这些老朋友竟不理他,和新朋友亲密无间,打得火热,让他一头雾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什么意思?

大坪的正中间耸立着一块大牌牌。好家伙!县太爷的告示牌和它一比,怕是簸箕比天哪。牌上有图,武松看不懂,看图是吴用、朱武们的事,不是俺武松的活;牌上有画(?),全是仙山琼阁,否则这些楼阁怎么离天这么近?自己见过的最高楼——鸳鸯楼——在它们面前简直就是俺武二的哥!牌牌底下摆着几样东东,武松动了童心,忍不住上去捶了两拳。啊唷,看不出啦,还是个硬世主呢!被捶的世主发出刺耳的尖叫,引得它的朋友们同声附和。狗日的,它的朋友还真多,吓了武松一大跳。

——斯是何世,斯是何处?

“谁呀,谁他妈的砸车子?”一个鸟人不知从何方冒出,骂骂咧咧。

“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平生专打硬汉,大宋清河武二郎武松是也!”

“谁?不要这么复杂,我又不是查户口,拜托你简单点好吧。姓名?”来人说。

“武松!”

“武——武松?哪个武松?”

“直娘贼!”武松来脾气了,“敢戏耍老子。给老子听清楚啦。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宋清河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平生专打天下硬汉,至今尚未婚配……”

“你就是打老虎的武松?杀嫂子的武松?都头武松?行者武松?做和尚的武松?”

“正是爷爷!”

“哎呀!真是天遂人愿,幸何如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人摇头晃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

“拜托你,简单点好吧。”武松提醒来人。

“简单地说吧,我们领导正在找您呢。”

武松弄不清“领导”是何意。细觑来人,衣着打扮古里古怪,绝不类己;身形单瘦,个头不高,瘦狗藤一般;鼻梁上架着一个什么东东,一闪一闪,好不诡异;头发中分,比三娘和嫂子还梳得清白,光可鉴人。心想,难不成这龟儿子比那吊睛白额大虫还经打!于是,吐出两个字来:“带路!”

来人点头哈腰,一脸堆笑,说:“那我先啦?”武松也不答话,折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揣在手里。来人吐了吐舌头,在前带路。不一会儿,捣出一物,一头贴在耳朵边,一头搁在嘴巴边;嘴巴念念有词:“报告领导……”语气热烈而又谦卑,边说边点头。那物里似乎亦有声,简短,有力,透着斩伐决断的威权。——莫非这就是这龟儿子的领导?反正听不清白,武松懒得听,随他去。

走过高高的牌牌,别有洞天:一座小楼伏在那儿,武松平生所见绝无类之,先前为牌牌所掩,故未能发现;小楼前,列着一干红男绿女,穿着打扮略似带路之人,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正在惊疑之间,一个油面如丹、圆肚似佛之人,鼓着掌,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武松先生故地重游!”——听声音,似在带路人那物件中出现过;物件忒小,此人颇大,怎能藏身于彼?武松百思不得其解,如坠西游记中。

旁边众人也是鼓掌,也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其中一人见武松不答,乃告之曰:“这是我们市长。”

武松细看这人和“市长”,总觉似曾相识,看了半晌,想了半晌,恍然大悟:真是见鬼啦,这“市长”不是适才堂上的恩相县太爷吗?这提醒之人不是适才后堂劝俺的师爷吗?这一众鼓掌之徒不是县衙的衙役吗?奈何做如此打扮,如此形状,又要搞什么东东?

念及此,武松不着攥紧那碗口粗的树枝,睁圆了眼睛。

市长呵呵一笑,道:“忘掉介绍了,现今是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几年(武先生打虎在北宋宣和年间,距今八百八十年左右),此地是景阳冈市开发区(前年经国务院批准,阳谷撤县设市,更名为景阳冈市),鄙人是景阳冈市市长。千载而后,能亲见英雄风采,幸何如哉!岂能无酒?我特地吩咐备下一桌酒席,请武先生上楼,我们酒桌上聊。”

既来之,则安之。入得席来,市长发话:“武先生是何等英雄,换大杯,上市酒。”杯、酒、瓶,俱是透明,一律无色。一瓶恰恰一杯。武松扔了树枝,抓起酒杯,一口倒下——呀,这酒好生有气力,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许是倒得急了,差点呛了。再看市长,也是满满一杯,一口倒下,浑若无事;放下杯子,说:“武先生,这酒如何?”武松一口气还没匀上来,不好答话,只好点头了事;心想:县太爷何时有了这般好酒量?

长话短说。两人一连干了三杯,市长说:“这酒名曰‘打虎酒’,依‘三碗不过冈’古方开发,劲大、味长、不上头,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不辱没武先生的威名吧?”

武松连干三杯,已有些不支,见市长如此说,牛脾气上来了,说:“再来三碗!”

“武先生果然豪气,爽!”市长说,“我已是酒力不支,荒货,趁着清醒,给先生说个正事。”

市长说,他们准备全方位开发景阳冈,打好名人牌、文化牌、旅游牌,加速推进市域经济又好又快发展。初步想法是:在景阳冈建一个武松打虎广场,塑武松像于其中,像高八十八米,拟申报吉尼斯纪录;建一个武松博物馆并研究院,正在广泛征集文物及专著、论文,开馆之时门票将买到三百元,预计日参观者逾万人;建武松大学,专授“玉环步”、“鸳鸯腿”、“打虎拳”……建武松高科技工业园……建武松……“武先生哪,您真是把自己存在银行里呀!”

武松听得张口挢舌,头大如斗,说:“他奶奶的,你们想建什么就建什么,喝酒!”

“好!”市长说,“只是近来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在网上捣蛋,说武松打虎故事纯属虚构,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这种挖祖坟、砸子孙饭碗的事也干得出,真是——”

“这个——”

“武先生啊,”市长说,“这种人是吗都干得出。今日说打虎是虚构,明日说不定连武松这个人也是虚构,后日搞不好就会弄出一个武松与潘金莲私奔的故事来——”

“他奶奶的,”武松道,“管俺鸟事!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喝酒!”

“好,好,好!”市长说,“我们肯定是武松打虎的铁杆保皇派啦!对挖祖坟、砸子孙饭碗的事,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文攻武卫,人人共诛之,天下共讨之!先生果然英雄,果然豪气,果然爽,大家都来敬武先生酒!”

你一杯,我一杯,武松皆酒来杯干,任是海量,渐也不支,不知何时竟然歪倒在地,烂醉如泥。一觉醒来,东方欲晓,曙色方升。“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哪有什么大坪、小楼、市长、市酒,只觉背下光挞挞的大青石凉杀人也。

想起梦中豪饮,不觉勾起酒虫,武松乃向东而行。

冈下那家酒店越做越大、越做越火了。

那店家本是个伶俐之人,武松就任阳谷县步兵都头当天,就抬着几坛“透瓶香”前来相庆。这几坛酒不比平常,泡了虎骨、虎鞭和几十样名贵中药材。虎骨、虎鞭和中药材,都从西门大郎的药铺中高价买来。原来西门庆打通关节,买来那只吊睛白额大虫的骨和鞭,本想留着自己泡酒喝,禁不住酒家舍得出白花花的银子,爽性让与了他。武松这顿酒自是喝得痛快无比,一爽到底;有心抬举店家,大打广告:“俺武松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景阳冈如何打得这大虫!兄弟的酒好啊,让俺长了十分本事!”

此后,但凡武松到店,一律免费尽兴;即是武松不能到店,想起“透瓶香”,差人送个信来,任你多远,也快马送来,仍是分文不取。

那酒店,招旗换了招牌。店家请人绘了武松巨幅画像,画像让武松手擎大碗,脚踩大虫,出口大言:“三碗不过冈,除非尔有俺的胆。”——这就是酒店的新招牌了。

那时候,没有肖像权、广告费之说。新招牌一树,酒店日进斗金,一下暴发。店家饮水思源,将所赚银两一分为三,一份自留着用,一份扩大再生产,一份孝敬武松,月清月结。初时,武松不收。店家说:“都头不收,莫非嫌少?索性小的就将这店让给了都头!”这样,武松只得收了。收得手滑了,哪个月晚来了,反倒有些不习惯,如似月经不调的妇人莫名烦躁,又怅然若失。

却说武松从景阳冈下来,到了酒店,早有迎宾小姐迎了。“招牌呢?”武松问,刚才远远地看见绘有自己光辉形象的招牌不在了,故有此问。迎宾小姐微启朱唇,正准备回答;店老板风也似的出来了,连声说:“哎呀,都头多时不来,想死小的了!快快送都头上虎头包厢,小心侍候,稍有懈怠,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不劳都头挂念,昨日大风吹倒招牌,小的正拟除旧布新,做一块比原先大三倍的永久性招牌,不日即可亮出,那时都头形象更加崇高、伟大!”

虎头包厢,金樽美酒,玉盘珍馐,美眉相伴,一如既往,武松喝得煞是开心,毋须多说。

正是酒酣兴胆时,店家拍了拍手,美眉下,帐房先生上。武松疑惑了。店家道:“都头还记得初到敝店喝酒之言乎?”

武松道:“当然记得。俺说,‘这酒好生有气力!’”

“后面。”

“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是也不是?”

“再想想。”

“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

店家摇摇头。

“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

“都头好记性!”店家笑道,“当时,都头还说,‘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勾么’,‘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都头可还记得?”

“当然。”武松说。

“那好!”店家转而对帐房先生说,“你且算仔细啦,这席酒多少钱,错了一毫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帐房先生低头打了一会算盘,然后小声地报道:“共值纹银三十三两三分三。”

“大声点,武都头何等人物,又不少你酒钱。”

“休要说了!”武松怒道,“你是要俺酒钱?”

“不敢。小店本小利薄,都头何等人物,自不会白吃我的。”

“好,好,好!”武松气得不行,往口袋一摸——苦也,武松本是性情中人,平日左手进钱右手出,哪里余得半文——,一双手半天抽不出来。

“本店从不赊欠,但武都头何等人物,打个欠条也行。”

“你!你!你!真是一阔脸就变!”

“变的不是小的,是都头!”店家换了种口气,道,“实话对都头说吧。自从都头放着好好的打虎英雄不干,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本店招牌让人拆了,酒没人喝了,工商局来追打虚假广告的责,质监局来追卖假酒的责,林业局追卖虎骨酒的责,统要罚款,统要花银子。都头啊,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何必跟银子过不去?”

正说着,楼下一片喧哗;一个粗豪的声音喊:“武兄弟,武兄弟,洒家找得你好苦!”

谁呀?花和尚鲁智深是也。

大家应该记得:鲁智深是武松最铁的哥们了。上梁山之前,两人就在二龙山小聚义;上梁山之后,英雄排座次,鲁列十三为天孤星,武列十四为天伤星;后来,又都在六和寺中出家。

花和尚何事赶来?且听他对武松如何说:“兄弟帖子一发,哥哥跟着受苦,说什么洒家拳打镇关西也是虚构,倒拔垂杨柳全是法螺,大闹五台山、大闹桃花村、大闹野猪林都是戏说。”

“连累哥哥了。”

“自家兄弟,不说两家话。”鲁智深道,“洒家特地来寻兄弟,只为给兄弟报个信:黑旋风李逵、打虎将李忠、矮脚虎王英,还有死鬼西门庆、蒋门神、张都监,一干鸟人邀约一起,都要向兄弟寻仇呢。”

“其他人都罢了,李黑子那厮与俺几时结的什么仇?”

“你想想,李黑子杀过四只老虎,你不过打杀一只老虎,你排位却在他之前,他早怀恨在心啦。现如今,你一只老虎是虚构,他四只老虎岂不更是海得没边了,他能不找你寻仇?李忠那厮也是为此。”

“他们现在何处?”

“据说已到了阳谷县治。”鲁智深说,“兄弟呀,双拳难敌四手,快和洒家一道走了吧!”

“走?”武松道,“哼!俺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俺一时说说耍子,这帮鸟人就当真啦!哥哥莫走,看俺把这干鸟人和大虫,不,和虫豕一般结果它!”

“好!好!好!”武松此言一出,赢得一片叫好。

“好,好,好!前辈终于醒啦!”

绿林书屋中,武松一觉醒来,只见施耐庵笑吟吟地立在面前。阳光透进书屋,分明青天白日。原来适才种种,都是梦中见闻,难怪颠三倒四,东拉西扯,风马牛不相及。

施耐庵问:“武前辈,‘打虎故事纯属虚构’声明已代为拟好,可否即发?”

“NO!NONONONONO!绝对之NO!本人武松,景阳冈打虎,千真万确,万确千真!谁敢说半个不字,俺认得他,俺拳头可不认得他!”

“这才是英雄本色。”施耐庵道,“趁前辈高睡功夫,施某不才,撰论文一篇,呈前辈过目,请不吝赐教,侬不胜荣幸之至!”

施耐庵不愧才子,短短时间竟立就长篇大论,洋洋洒洒,汩汩滔滔,又言之凿凿,天衣无缝。全文难抄,录其标题如下:

《论大宋宣和年间清河县人氏武松武二郎于景阳冈打杀老虎一只之铁证如山、不容置疑,兼及景阳冈之必在阳谷县治之东、必有老虎名吊睛白额大虫者;又,景阳冈出现独虎之科学性及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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