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架子上，每一个木格子都摆满了不同的货物：手电筒、袜子、毛巾、轴线、拉链、洗衣粉、小镜框、腰带……货物使老房子有了生气，继承了老主人的商业血脉，想到当年在几十年的艰苦创业中，丁氏兄弟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为一方富甲。民间有着美好的传说，每到年关，家中的油房对百姓敞开供应，对于贫穷人家来打油，一分不收，行善的义举，乡人无不感动。丁氏兄弟仗义疏财，从不以势欺众，为人处世有口皆碑。
《朱子家训》时时记在心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每家院子的墙边，都规矩地竖着一把笤帚，都是笤头朝上。他们的一天是在清扫院子中开始，院子里有一架丝瓜，叶子覆盖出大片阴凉，挂着黄花的丝瓜，有了乡野的情趣。丝瓜架下的墙根，停着和墙壁一样旧的“大金鹿”自行车。这样的车子在城市很难见到了，就是在乡村，人们骑电动车，很少有人骑自行车了。这辆老式的自行车，驮载李新海往返于乡间的路上，从供销社到家，从家到供销社。几十年如一日，生命的时间耗费在这段距离里了。
我踩在石台阶上，左右相望，胡同里静悄悄的，走在土路上，背离了丁家的北院，从此，我的记忆中多了一座古老的围合的大院。
消失与逃离
一
不知为什么，多少年后，我选择了一个春天的日子来到了宴贺台，时间深处抛弃的荒凉，从土台上飘落。
2010年4月24日，我和几个文友，沿着乡间公路驱车来到了宴贺台。几年前，我所在的报社在博兴县印刷报纸，每个星期都要去那里校版。路经小营镇时，同事指着天边一座模模糊糊的土台子说：“那就是蒲台八景之一的宴贺台。”2008年3月5日，我刊发了作家刘丽丽《紫气中的烟火》一文，写的就是宴贺台的传说。她用“紫气”、“烟火”这两个符号，涵盖了一个久远的故事。她说：“七百多年过去了，朝代更替，几经风雨。宴贺台上已经找不到道观烽火的影子。像一个苍劲的北方汉子，它的脸上满是沧桑和沟壑。道教的清静无为，让它学会了隐忍，它把自己隐入了平民烟火之中。那东来的紫气，化入千家万户，保一方平安；那缭绕的尘烟幻化为农家小院里的炊烟，自在自得。”据说宴贺台最早是烽火台，是为战争而建。明洪武五年有一天，一个姓张的云游道人，走了很远的路，身体疲惫，背着落满尘土的行囊来到此地，站在台上，观察四面八方的道路。他凭着多年的经验，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看到这儿的地理位置不是一般的地方。水路、陆路交织通畅，北面的黄河奔腾如龙，所以当时的地名，就叫“九龙口”。张道士把道观建在烽火台上，这不是心血来潮，而且经过三思而定。云游的日子里，他一定有梦想，为了这个梦，他一生在寻找。“台上建有两院，东院为泰山行宫，西院为玉皇阁三楹大殿。飞檐斗拱，尤称壮观。享有盛名的‘宴贺台’，仅中央建筑部分，高出地面近60米，面积达2000平方米，远处看俨然是一座小山。”韩红艳在《宴贺台遗址考察侧记》一文中写道。一道厚重的门，高高的门槛，一开一合，分开了尘世和神的两重世界。门里传递着神的意志，门外的田野，散发着世俗的烟火味。有多少带着体温的手触摸砖石，又有多少双脚，透露出人间的心事，额头叩在地上，显得那么渺小。“我”在神的面前，如同一草芥，所以红尘中的人与事，情与爱，这些纠缠不清的问题，必须请求神的帮助和解决。历史的深处，作家看到的是“一个苍劲的北方汉子”，繁荣昌盛时的烟火和辉煌的建筑，一片成荫的柳树，敲响的晨钟暮鼓，在“消失”这个表示速度的词下面逃离了。
今天，当嘈闹的城市生活搅得人难以安静，挖掘机的轰鸣，推平了带着旧日体温的老屋子，扑来的风，吹散了淤积多年的气息。房子拆毁了，人远远地离去，撒欢的风尽情地玩耍。不久以后，将按照开发商的意愿，竖起一座座更高更大的建筑。快节奏生活的逼迫，不允许有过多的思考，我们走进大地，寻找历史的遗迹，用生命的对话，抚慰心灵的疼痛。
路北有一堆棒子垛，一棵棵失去果实的秸秆堆挤在一起。根茎被割断，离开了大地，缺少泥土的滋养。几场狂风，一阵阵暴雨，一个冬季就褪去鲜润的色泽。它们垛在地头，一天天地等待腐烂的日子，重新归于泥土里。在这里生怕打破沉寂，我关闭手机，切断与城市和远方的联系，情感的接线员渴望连接现实和历史。我试图用想象修复历史的碎片，恢复过去的真实。
我听到时间的心跳，血液的流动和深沉的呼吸声。
我站在宴贺台上眺望，思想走出了身体，回到了七百多年前的日子里，冬日的寒风，在空旷的大地上恣肆，树枝掉光叶子，寒冷的空气中瑟缩，天空灰蒙蒙的，道观落成的那一天，突然一群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燕子，围着台子盘绕，带来吉祥的祝福。因为“燕”同“宴”的字音相符，当地的人叫习惯了不好改口，故从此人们称其为宴贺台。
二
翻开历史的档案，嗅着前尘往事的霉味，拈过一页，就是一段时间的流逝。我在《蒲台县志》读到，“在城南十五里，上筑泰山行宫，每岁三月望日，香火丛集，士女如云。明万历间增筑玉皇阁三楹，尤称壮丽。”这段记载，描述了宴贺台庙会的烟火盛景，三月十五日庙会，是一年中人们期待的日子，远近的人都来朝拜，为家人为自己许下一个愿，“赶会交易的善男信女和商贾之人更是络绎不绝”，这个日子，加进更多的商业元素，在宗教中羼进了世俗的东西，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在中国人的眼中不管什么神和庙都要一拜，上一炷香，叩三个头，祈福平安、发财。神圣的地方变成热闹非凡的场地，神只能孤独地注视芸芸众生相了。当地的诗人是男还是女，名字都无法考证，但是写的诗却留下来了。“笼头沙帕避风尘，士女焚香竞奉真。三月玉皇高阁外，万家烟火饯残春”。诗人选择了“万家烟火”，这四个字藏了太多的含义，《史记·律书》中的“鸣鸡吠狗，烟火万里”指的是百姓家的炊烟，多的是人间的烟火味。唐朝的李绅在《忆登栖霞寺峰》一诗中写道：“香印烟火息，法堂钟磬馀。”说的是敬神、祭祖的香火。在这一刻，我发现“烟火”在时间中的重要性。
作家刘丽丽的老家，就是前面不远的和睦村，她是最好的解说员。当年的她扎着小辫子，走在去姥姥家的路上，“隐隐畏惧”经过宴贺台。在她的记忆中，80年代的宴贺台，四周是一片水泊，苇荡纵横，一条小河横在大地上，阻挡人们接近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民间的传说使它涂满了神秘和仙气，宴贺台上的一些洞孔，渲染了神灵之气。
宴贺台的北面，是几乎垂直的峭壁，没有依赖攀爬的东西。西边有一条小路，不时借助新生的杂草和伸出的树枝往上攀登。台顶平坦，一些刺槐零乱地生长，枝丫随意，灌木和荒草散落其间，看不到一丝盛时的情景，也没一撮香炷的灰烬，七百多年后，这里完全是一座土堆了。如果没有传说，和一些热爱民间文化爱好者的搜集，用文字还原当时的宴贺台，后人恐怕要忘记它了。作家在她的文章中不无惋惜地说：“似乎比以往低矮许多，约两层楼高。远远望去，已经少了昔日的霸气和神秘。”时间的跨度漫长了，我的几个文字修整不了破败的宴贺台。
三
黄河在宴贺台的北面，这条民族象征的河流，以它的宏大而着名。在它奔腾而过的地方，养育了两岸的人民和土地，留下了无数的故事和厚重的文化。
《滨州黄河大事记》中，有一条记录了发生在1946年的一段事件：“7月15日，山东省河务局、渤海区修治黄河工程总指挥部联合发出指示：区治黄工程已进行50余日，经初步检验在工程尺度、夯实程度方面多有不合格，应抓紧整理；青城、高苑等县工段，因战事停工，应即速设法修起来。且前段对修险工程多未顾及，现黄水将至，应立即动员一批精壮民工赶修，石料缺乏可以砖代替，破庙、城墙、城楼均可拆用。”政府下达的文件中，指明破庙、城墙都可以拆毁，宴贺台也不例外，它属于被拆的行列，用它的砖和木，为人民造福。韩红艳在《宴贺台遗址考察侧记》写了这一历史背景：“1946年左右，台上的道观被毁，神像砸碎了，石头及瓦后来被运到了黄河大坝上筑堤用。”张西庚是梁才乡梁才村人，他是最后一个道士，现在怕是连一张画像都找不到。他是事件的见证人和终结者。张道士瘦弱的身体，侍奉神的手，无法抵抗钢铁的力量。当手握住柄把时，杀伐的欲望强烈起来。喘息声中，人们抡起铁镐在空中滑过，镐尖撞击在砖墙上，发出破坏的威力。人支配工具，工具也支配人，它们一同谋划一场灾难的到来。张道士一定目睹过出大力、流大汗的破坏者，记下他们脸上表露的神情。曾经人流如潮的进香路，人欢马叫，往来的大车，来时空荡荡的，走时满载拆下的砖石瓦片和结实的木料。原来的墙壁，挡住了多少朝拜人的目光，他们想发现里面的情景，渴望与神的直接对话。跪在那里，双手撑地，高贵的头叩在神案前。进上的香炷，青烟袅袅，向天空升起，解了心中压抑的愁绪。
几镐下去，几锨下去，毁灭的庙顶，暴露在天空之下。道观被拆毁后，张道士搭了一间草屋，仍没离开宴贺台。他拈香触卷的手，不得不摸起锄杆的时候，时间发生了巨大的裂变，这时不是明洪武五年了。一个人在地上耕种，自给自足，守护着残破的宴贺台。昔日的道观不在了，但却留在道士的心中。一年年过去了，荒草一层层地覆盖上去，张道士面对盛景后的苍凉，心态肯定变化了，不变的是信仰和坚守。他抵抗着时间的无情，草屋中跳动的焰火，划出一片空亮，赶不走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诵经是一门功课，声音由青春化作苍老，融化于天地之间，心里有了，什么就都存在了。人在守夜，灯在守人，纤细的光线，无法穿越广阔的黑暗。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使这孤野荒台有了暖意。张道士伴着黑夜就着灯光，阅读被拈黄了的经卷。长夜里听着呼啸的风，拍打着草屋顶上，纤弱的窗棂，承受不住风的暴行。张道士在梦中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庙宇，一张张虔诚的脸，听到了清晨的钟声，暮时击响的鼓声。1961年，道士张西庚不知是因为年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回到了老家。脱去了道袍，还俗为民，融入了人间的烟火，最后一个道士的消失，宣告宴贺台真正意义上的败落。张道士离开的那一天是他生命中重要的日子，他一定看了天象，选择了良辰吉日。这种告别无疑是生与死的分离。张道士关闭了心灵的大门，让虔诚守护，尽管他的肉身融入于人间的烟火，只要心在就能筑起另一座佛门。“德言得者，谓于道果”。求得“清静无为”，神圣的沉静让风吹走，宴贺台还是脱离红尘，很少有人光顾。因为它在大地的深处，远离城市，远离人群。尽管残败了，走进宴贺台，我还是感受到神性的余威。
2010年3月，我在民间艺术家张洪庆的书房，看到了一只出土的埙，上面斑斑的痕迹是记忆。张先生的指尖压在章孔上，吹响了古埙，声音苍凉、哀婉，穿越时空的浑朴撕扯人心。窗外的黄昏，被附近市场的嘈杂吞没，漫不出苍凉感，高耸的楼群，剪影一般挂在天空，游荡在书房的古埙声，却携我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祝勇说：“我们在各种尘封的史料中穿行，以抽丝剥茧的耐心，像观察一件生物标本那样，重新打量那段往事时，才会意识到，一些蛰居已久的关键性因素，对中国历史所产生的影响。”
小营办事处文化站的韩红艳，是一名奔波在民间的文化工作者，她在大地的深处，辛苦地奔波，整理非物质文化遗产。我阅读她搜集的资料，从内心由衷表示感谢。她在《宴贺台遗址考察侧记》中说：“2008年秋，滨城区文物所和文化馆的同志来到宴贺台调查，在村民家中还看到了好多完整的绿色琉璃瓦，还有一个在庙里供奉的小瓷人。”当匠人把一片绿瓦覆在屋脊上的时候，在天空下相融和谐，有了辉煌的神圣。这个小瓷人就是人们信奉的送子摩目侯罗，《增一阿含经》卷十七、《俱舍论》卷八均有记载，元代释圆至注引《唐岁时纪事》说：“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本出西域，谓之摩目侯罗。”张道一说：“摩目侯罗是佛祖释迦穆尼出家前未生的儿子，父亲出家后方生，后成为其弟子，后演化为麒麟送子、大阿福等形态。”我没看到“小瓷人”的原件，只是读了它的照片。它保存得完整，只是有很少的破损，“小瓷人”身上的色彩，并没随着年代而衰减。当年的匠人，经过精心选择的陶土，烧制出这尊摩目侯罗。它经受香火的缠绕，朝拜者大礼的敬仰中，它祥和的目光，带给来者多少希望和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