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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取景器(2)

或许,妻子早已知道,在她整天沉浸其中的那些毛线纹路里,她早已洞悉我隐而不吐的秘密:频繁地跟一个异性摄影师见面。她手中所编织的,那不是纹路,而是她的祷词,她的解脱之径,她的寄托之所。

两周后,八只小而圆与一只大而圆的茶杯垫,完整的一套,放在了我面前。

“喏,给你的摄影师。”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食指尖,连续的戳与钩,在那里形成了一块小小的老趼,黄巴巴的,像衣服上褪不掉的色斑。我的妻子,她会终身带着这些老趼。

1第一次进入唐冠的房间,是应邀看照片。房间的布置,表明她是单身。我向她求证,用一个不太高明的玩笑:“这么说,你不大瞧得上男人……瞧你到现在都……”

她停下在倒水的动作,没有回答,等茶叶在开水里慢慢沉到杯底,才开口:“离了。因为那些照片。他可能认为我不大适合过日子。”她的表情骄傲而脆弱。我后悔我刚才语气中的轻佻。

“嗯。我比你大十三岁,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十六,儿子十岁。”我下意识地交代,竟然毫无愧意,像个一心渴望跟别人合作的商人,缺乏经验,惴惴不安,急着摊开所有的底牌。

她这下笑起来,牙齿雪白,嘴角再次出现那几道打动人的弧线。

她把房子中间收拾出一块地方,然后趴下来—她的上衣离开了腰际线,需出一点内裤的颜色。从床下,她翻出她的宝贝们。许多大小一样的纸袋,厚而沉重,袋子外用蓝色水笔编了号码。

“先看什么?井,背影,屋檐,野猫,器官……”

“你好像说过,有菜场……”

“哦。”她竖起一道眉毛,嘴唇翕动着,准确地数出六个纸袋。“喏。”

我们并肩坐在床上,像两个同窗共读的学生。她戴着手套一张张缓慢地翻过,没有解说。当我想要说点什么,她竖起指头,加以制止。

她的菜场是这样的:

洋葱堆上飞过不合时宜的蝴蝶。氧气棒下等待死去的鱼群。肉案板上被摆成奔跑模样的去皮羊尸。卖蒜人的女儿在吮吸一株生蘑菇。污水横流的地面,伫立着一双被玷污了的拉丁舞鞋。被磨损了边线的零钱包挂在主妇臃肿的臂上。

不知为何,我激动万分,内心如惊涛拍岸,双目酸胀,差点掉下泪来。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一双跟我一模一样的眼睛?这些日常小景,这些我的目光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她的取景器也曾调整着光圈流连不去……我真想紧紧地拥抱她、深情地亲吻她……你信不信,我所想的跟肉体无关,我只是希望能够靠另一个亲爱的灵魂更近,无限接近,像贴近一丛微暗的火苗。

我求助地看着她,因为巨大的喜悦而万分紧张。她也看看我,我确信她看到了我想要她看的。

2这以后,我们一起看了她几乎所有的作品。但我还是没有拥抱过她。其实,我知道她并不会反对进一步的亲密,但我极力克制、拖延,我害怕那重大的时刻—我担心,一旦从拥抱开始,我肯定会走得更远。

也许我已走得太远:在她的卫生间,我见过她的私人用品。从她的枕上,我悄悄捡起过几根头发。还有她的写在胶卷盒外面的潦草笔迹,现在我已能够辨认,并且会因为认出来而心跳。当我与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我会慢下几步,看她的背影,腰间柔和的扭动。

她给我讲过她的一些事情。母亲去世那年,她一度成了结巴,总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她之所以会迷上摄影,是因为一位男老师,她想留下他的侧脸。她有一个陌生的爱慕者。在刚刚结束的婚姻里,她曾经流产过一个孩子。

有些事情我似乎不必知道,她仍是固执地讲,经过精心地选择,却假装毫不在意。她这样让我多感动!我猜,她是想把她的往事也翻出来,像翻出床下那些微微卷曲的照片。我们所要的不仅仅是一株粉白的莲花,还有它周遭的污泥。

有时,我们会走到外面,她带着三脚架,装上最长的镜头,对准某一处,缓慢地移动,让我从取景器里往外窥视。被放大的一切,被丑化的一切。

我们看鞋子,没有主人的脚,在粗粝的地面上,它们像无头的躯干,莽撞而盲目地移动。

我们对准下肢,人们会在转角处不经意地停下,男人搔抓他们的生殖器,女人整理长筒袜。

对准垃圾箱,带血迹的卷纸,枯萎的植物,用过的塑料制品,带有咬痕的玉米棒芯。无数种生活的背影,在垃圾箱里越拉越长。

对准大学宿舍的窗口,女学生用皮尺反复丈量她的胸部,而在另一侧,几个正在午睡的男生,内裤上纷纷撑起小帐篷。

这游戏让我们乐此不疲,日子变得富有节奏。我们经常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讨论,下一次的见面地点,准备观察的对象,有时出现愉快的分歧,又互相谦让,或假装争执不下。

我的失眠症自动消失,为人变得可亲,跟同事间的寒暄不似从前那样虚伪。连我妻子,都注意到我的温和健康起来的情绪,她面呈欣慰之色,甚至鼓励我经常到“摄影师朋友”那里去坐坐。

我是说,对妻子,我没有撒谎,我一直都说,我最近交了一个“摄影师朋友”,就像人们说到建筑师、警察、斗牛士,潜意识里就应当是个男人似的。看着妻子无知无觉的脸,歉疚与庆幸,说不清哪个占了上风。但无论怎样,我都是个不忠的丈夫,快要不忠了。

3有一次,在她宿舍的楼下,她让我站到几米外的树阴下,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突然按下快门,连续地拍起来。我下意识地躲闪,并且嘟囔着抗议,她不加理睬,反倒更加无情地追踪起我尴尬的表情。

我被她跟拍的遭际就此开始了。

我往楼上走,她就在后面拍我的背,转弯时变形的脸……我认为她是在开玩笑,但说真的,被一个镜头盯着,很不自在。

回到房间,她变本加厉。我看见她把镜头拉近,相机下方的嘴角露出控制他人的快慰笑意,修长的手指果断地按下,“咔嚓、咔嚓”。一个特写接着一个特写,可以想象她拍到了什么。我带有青筋的手。不够洁净的牙齿。额角的痣。发根深处的皮屑。

我不知所措,茫然地躲闪,像一个被逼到墙角的犯人。“咔嚓、咔嚓”,她还在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我大声叫喊,她凑近了对准我的喉咙深处……

怒气变成了烦躁,接着,慢慢地转换成一股狂热之情,相机后面的女人,突然间陌生而激动人心。她真的要这样透过取景器记录我吗?好的,我愿意,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像怕冷的人,从阴冷的楼顶一头跃进阳光之中,哪怕那阳光根本无法承载我的重量……

“脱掉你的衣服。”她小声而冷静地对我耳语。

11969年,我们的婚礼上,在人们富有革命气息的掌声里,妻子背诵了整篇的老三篇。

“革命伉俪多奇志,不爱红妆爱绿装”,没有鞭炮与红色双喜。我是蓝色制服,她是绿色军装,腰间束着新皮带。互赠的不是戒指而是红宝书。我们收到的贺礼是各种时新风格的毛主席石膏像和胸章,风格与尺寸各有不同—就在上一次搬家中,我还见到过那些像章,边缘处的金漆开始剥落,背后的别针生锈了。

我至今记得婚礼上的妻子,没有任何妆扮,当别人起哄,她大方地站起,一字不落地背诵《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她是我们这一带第一个会完整背诵老三篇的女学生,但她风光没几天,更多的人都能一口气倒背如流。但无论如何,她是第一个,人们愿意在婚礼上让她以此为荣。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她背诵得那样字正腔圆、一脸浩气,乃至脸颊开始发红,嘴角湿润,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人们都看得目不转睛了,背到《纪念白求恩》时,有不少人开始小声地跟着背: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当时的场面,真可谓纯洁感人,那一瞬,我想我的新娘真是美的,最高尚的美,最革命的美—我不敢想象几小时后,等前来道贺的革命同志们一一散去,我如何能与她在一个被窝里,脱光衣服,露出带有体毛的身体?

也许婚礼的基调对女人的心理影响是终身的。在接下的漫长时日里,直到今天,她再也没有喜欢过化妆,喜欢过色彩鲜艳的服饰。她听任肤色黯淡下去,听任身形走样下去,一心只跟毛线们打着忠诚的交道。

相比而言,我对美的敏感真是一种罪孽。除了在新婚之夜,我注意到她因为背诵而涌上脸颊的红晕。此后,我再也没有觉得她跟美有过关系—缺乏变化的表情,没有曲线的身肢,过分专注于编织的癖好,那四根针,像是刺猬伏在她的身边。这一切,我真的没法真心喜欢过。

我想她必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似乎让我有了心安理得的理由。

2有那么一段时期,我与妻子的夜晚,几乎总是和衣而眠。我们像家狗一样,竖起我们远逊于狗的耳朵,留心外面的动静。有锣鼓一阵紧过一阵地敲起,或是大喇叭突然嚣叫起来,电流声之后,一个粗暴而权威的声音发出集合令:快起床啦,传达最高指示!

我们这时就得紧急出门,一路小跑,生怕落在众人后面,我们在黑暗中搀起手奔跑,冰冷的指头相触,毫无温存与柔情—半夜出门,似乎总有惊骇之感,人们抖抖索索地聚拢在一起,煤气灯照得大家的脸色分外白净,全无血色。最高指示还没到,我们站得整整齐齐,先朝主席像深深地鞠躬,然后齐声背诵此前接到的各条语录,人们一边暗中整理扣错的纽扣一边激动地等待……有人自作聪明地在我耳边解释:最高指示,正在从北京出发,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像走楼梯一样,正往下面走……

现在回看,多像荒诞大师的一出多幕戏!可惜我当时远没有足够的幽默,可能所有的人在那些年都失去了幽默的因子。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若干年之后,在书房里,对着我一摞我喜欢的诗词全集或选集发呆时—如果,真的需要以那种形式传播什么,可以不是“深挖洞、广积粮”与“斗私批修”吧,而是诗句,是他作为诗人的语录:“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青杨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那会是何等的情形呀,那会让诗意如大雪普降吧,同样是在寒风中,人们会像树苗一样,美滋滋地从冻土中吮吸诗歌的乳汁。那整个时代,一定会远离残酷与阴险,背叛与遗弃,阳光像从山坡后爬起来似的,一寸寸照到人们脸上……

与传达最高指示富有异曲同工之效的是武斗时期。827派与红总派的斗争总在半夜时分出现关键的临界点,那些站在楼顶上的值班者会突然发现情况,作为暗号的哨声或号声尖锐地响起,瞬间,各种家伙都被抄起来、都动起来、都响起来,巷子里的脚步声急促而紊乱,手电筒的亮柱子在窗户上晃来晃去……那种正在发生大事情的架势,足以使缩在被窝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动弹、瑟瑟发抖,陷入无法醒来的噩梦。

3我与妻子,在无数个被粗暴打断的经历之后,两个人的夜晚,它终于彻底变样了,被成功改造了,成了猛然惊醒后的心悸,成了强灯光下的梦魇,成了黑暗中摸索着的冰凉衣裤,成了奔跑时的高一脚低一脚。总之,除了不是夜晚,它可以是别的任何什么。

我不记得,开始的那几年,我们是否尝试过亲密的搂抱,有过缠绵的盘绕。甚至,我不曾有心境去观察过她侧躺着时的身际线,她头发铺在枕上的形状,此前及此后,任何一对少年夫妇可能有过的闺房之乐,我似乎全无经验,亦全无记忆。作为一个新妇,她的形象也是残缺不全的,除了她背诵“老三篇”时脸上的红晕—原谅我一再提起这细节,关于她最好时光的记忆,我的头脑像一贫如洗的柜子,只能捡出这一点点还算光亮的瞬间。

然后……等我们从那个夜不能寐的时期走出来,不过十年,她却俨然已是中年妇人了。当我开始心疼地端详,所能看到的已是布满两腮及鼻翼的黄褐斑,腰间被裤带勒出的红印,白色的假领子被洗得泛了黄。更令我痛心的是,她的表情,已经模式化了,似乎永远担惊受怕、忧心忡忡。

我这不是抱怨,事实上—如果听上去不太刺耳—我是在怜悯,不是怜悯一个妻子,而是怜悯一个女人。一个从惊惶中走出来的一家之妇,她那样的表情也许才是最恰如其分的:永远为着一件什么事而烦恼。远虑与近忧,这在她看来,才是人生的真正面目,生活不可能有彩色,生活永远都应该是折磨与沉重,匮乏与努力—

粮票,布票,油票。以及后来,日子“好”起来之后,买手表买凤凰车的条子、买缝纫机的优惠券,等等。持家之道的购买行为总是一项复杂而巨大的工程,这里面,有人际的关系,有时机的选择,有沟通的技巧,有对妒忌心或同情心的巧妙利用等等,那复杂而殚思竭虑的过程,是多么世故而可怜的经验!

我记得最清楚,当可以使用磁带的收录机第一天进入家中,我的那对儿女,田甜与田园,像小猫围着鱼缸似的在桌边转来转去。我小心翼翼地反复阅读使用说明,妻子则依着它的尺寸连夜勾出白色花边罩子。我们抹干净桌子,关紧窗户,还拉下帘子,然后放进去一盘我托人悄悄找来的邓丽君,那声音,与仙乐有什么区别!

我激动万分地亲亲两个孩子,又抱抱妻子,她正在门后,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她僵硬而迅速地把我推开,朝外面努努嘴,一脸戒备之色。

我拥抱的胳膊在空中一点点僵硬起来,满腹对新生活的喜悦慢慢凉了下去—

都说女人只能同享富贵,而不能同甘苦涩。我想我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我的妻子,恰恰相反,她只会把生活当成苦难来享用。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在或大或小的灾难面前,她似乎可以显现出些许光彩与力量,反之,则木然、缺乏活力,平淡得可怕。

我的怀抱,注定永远空荡荡。

1我藏有一张唐冠的照片,藏在一件我久已不穿的毛线裤里,妻子织就的毛线裤。这像是下意识的一种讽刺。对妻子,对我,对唐冠,都是讽刺。偷情本身便是对人性的正当讽刺。

我来到黑乎乎的贮藏室,伸手进入毛绒绒的裤子,在细窄下来的裤腿处,我摸到了她的照片。

这照片正是出自我之手。认识唐冠之前,我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对摄影略知一二,可以应付家用,在公园的草地上拍摄伸手做V状的儿女。在唐冠面前,我当然非常拘谨,她鼓动过若干次,我统统拒绝,直到她那天对我跟拍之后。

“脱掉你的衣服。”她轻柔地对我耳语。

她依旧举着相机,嘴角泛起神秘的笑纹。我无法抗拒,我说过,我愿意扑向一片虚无的阳光,在她的目光里摔得粉身碎骨。

我脱下全部的衣服,一件不剩。一个四十五的男人,身体已不值得炫耀。我不算胖,但也没有什么肌肉。我略微有些颤抖,为了这举动的惊世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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