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阿婆把一升米放到八仙桌上,米上用红纸封了皱巴巴的十块钱,那是阿婆卖了二十个鸡蛋得的。熄了电灯,童子婆开始双腿颤抖起来,念念有词地跟着“师父”去阴间找爷爷的魂了。阿婆定定地望着童子婆,灰色的眼睛里有两点亮光在跳动。突然,童子婆的腿停止了颤动,重重地咳嗽了一下,阴阳怪调地问:“你是不是这样咳的?”童子婆顿了顿,用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金川,你还好吗?”阿婆意识到爷爷的魂已经托了童子婆的体,于是哭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过去?”弟弟牵了牵我的手,打了个冷颤,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叫他别怕。我不忍心告诉阿婆那是骗人的把戏,因为它可以把阿婆的生活装扮得不十分枯燥,在平凡而单调的日子里,让生命发出一点希望和幻想来。在自己的鬼神世界里,守着自己的命运和良心单纯而宿命地活下去。我想阿婆也许是累了,但爷爷的魂说要她再在世上活几年,于是阿婆似乎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活下去的责任。但她仍止不住哭,无助得像被扔到深山老林中的婴儿。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弟弟刚初中毕业便去了广州。我进了北京一所大学,阿婆逢人便会高兴地说:“我孙女考上北大了。”别人恭维她命好,老来得福,于是,她满是皱纹的脸便会笑成一团,像蜕下的皱巴巴的蚕皮。
我走的前一天,阿婆办了八桌酒席。她颠着小脚挨家挨户地通知了邻近的所有亲戚,而且给乡政府和村长送了两包烟算是请柬。那晚,别人敬了她很多酒,每杯酒她都一饮而尽了,而且还和一些老妇人对唱了酒歌。散了席后,阿婆拿了一把有靠背的竹椅坐在枫树下,让我陪在她旁边。她的脸因了酒而有点酡红。阿婆笑眯眯地望着我,似乎很满足很骄傲地说:“枫妹子有出息了,是阿婆把你背大的哩。”我望着浓茂的枫树叶子,低低地说:“阿婆,我走了,别挂念我。”阿婆不说话,半晌她才说:“我教你唱山歌吧,到了城里,无论做了什么大官,都不要忘了家乡的根,家乡的人。”我点点头。于是,阿婆微闭着双眼,用沙哑的声音教我唱山歌。
现在阿婆仍独自守着老屋。她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什么叫不幸福。她只知道人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停歇下来,因为活着有时是一种责任。
教育诗
文/黄建国
“爷爷站在那里,仰起头,把学校很严肃地打量了一阵子。”这间乡村小学,承载着爷爷多大的寄托?
过一会儿,爷爷就要把孙子送进小学校的大门了。现在,他们走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
九月的头一天是个挺好的日子,阳光清亮透明,风也凉爽,因为晚上下过一场雨,路面还湿漉漉的,但已不泥泞,个别低洼处积着雨水,偶尔低头一看,能看见天上的一两朵白云映浮在里面。头顶上不时有鸟掠过,“喳”的一声,飞到了玉米地里,落在玉米穗吐出的缨子上。缨子有粉红色的,米黄色的,奶油色的,吊在鲜绿的玉米秆中间,很是光彩夺目。
学校位于村子的东南角,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爷爷和孙子就走在这条小路上。孙子的头脸洗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比较整洁,斜挎一只新书包,一只手紧紧按在上边,看上去蛮像个认真的小学生。爷爷有些驼背,是个瘦小的老头,走路一晃一晃的。他把孙子的手牵在自己手里。
“从今天开始,你要把贪玩儿的心收了。”爷爷说,“你是个学生了。”
“哦。”孙子说,“一会儿就会发新书,还有本子、铅笔、橡皮擦。”
“让你念书不容易哩。”爷爷说,“你爸你妈为了你能念书,他们才到很远的地方去打工。”
“我知道。”孙子说,“过不了多长时间,说不定我就能看懂我爸写的信了。”
爷爷说:“念书要一心一意地念,你把贪玩儿的心要收了。”
孙子说:“我白天黑夜念,行不?”
爷爷说:“不能像你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念了半截。你问他去,他现在后悔死了,做不成啥事,只能去给人做苦工。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啊。”
孙子说:“你别给我说这个!我是我,跟他不一样。”
爷爷说:“所以我说,不能再野了,要把心收住。”
孙子说:“你老说这句话,我都听过好几遍了。学校里还滚铁环哩。”
爷爷说:“那不一样。老师安排的事情不一样。哦,我突然记起来了,学校这地方原来是一座庙,我小时候还去烧过香哩。”
“庙是干啥的?”
“敬神的。”
“神为啥看不见?”
“庙里有塑身哩。把庙改成了学校,就是念书的地方了。在念书的地方吗,就要把心用上,写不好字,先生打板子哩,把手心打得红肿红肿,吸溜溜痛。”
“爷爷你挨过板子吗?板子是啥样子?”
“啊,没有。没见过,爷爷没进过学堂。”
“那你干啥呢?”
“拾粪。”
“你爸你妈为啥不去打工让你念书哩?”
“这个嘛,啊,这个嘛,那时候……爷爷给你说不清。反正爷爷不识字,一辈子没离开过这个村子。你爸念书少,只能出去打打工,做不了大事情。你好好把书念到肚子里,以后就会去大地方,离开村子经见外面的事情。”
“为啥要离开呢?咱们村子不好好的吗?”
“啊,这个嘛,怎么说呢,好是好,不过嘛,做不了啥大事情。你看看村长,也没多少本事。这地方限制人哩。”
“我以后还能回村子吗?”孙子突然这样说。
“能哩!”爷爷说,“你想回就回来嘛。你也许会骑一匹马,很威风,啊不,现在早已不兴骑马了,你也许会坐一辆小卧车回来,更威风哩!”
“我让你也坐。还有我奶奶。”
爷爷没吭声。爷爷叹了口气。爷爷很伤感地说:“爷爷坐不上啦。到那个时候,爷爷已经入土啦。”
“我不让你入土。你入了土我把你挖出来。”
爷爷又不吭声了。爷爷拍拍孙子的头说:“你胡说呢。爷爷啥时候才能享上你的福啊。啊,咱不说这些了。主要是肚子里要有墨水,你不能胡野了,把心收到念书上来。”
“你又说这话了,人家已经给你说过了。”
“我琢磨,念书和种地是同一个道理。俗话说,人哄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你要是哄书哄字,你爸的辛苦钱就白花了。更要紧的是,最终就把你自己哄了,耽搁了,哭都哭不出眼泪呢。”
孙子说:“我为啥要哭呢?我不哄我自己。”
爷爷说:“这就对了。有志气哩。这就好。”
他们走到了小学校门口。有很多学生从学校门口出出进进。爷爷松开孙子的手,爷爷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以后你要自己操心上学。进去,快进去。”
“哦。我知道啦。”
爷爷说:“啊,还有一件事,咱们村里有两位识文断字的大先生,小时候都是在这里念的书。你听见了吗?”
孙子已经跑进学校里了,他转身朝爷爷摆了摆手,示意爷爷回家去。但是,爷爷没有立即回家,爷爷站在那里,仰起头,把学校很严肃地打量了一阵子。
父亲的遗物
文/佚名
仰躺着已瘦得虚脱了的父亲低声说:“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听你妈的话,别浪费钱了……”
站在椅子上打开吊柜寻找东西,蓦地看见角落里那一只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旧的。拉锁已经拉不严了,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虽然在吊柜里,竟也还是落了一层灰尘。
那是父亲生前用的手拎包啊!
父亲病故十余年了,十余年中,我不止一次地打开过吊柜,也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父亲的手拎包。但是却从没把它取下过。我怕陷在不可名状的亲情回忆里。
然而这一次我的手伸出又缩回,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把手拎包取了下来……我并没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