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一片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仰起头,冰雪压不服……”我曾细细地品赏过《好大一棵树》这首意味深长的歌曲,为歌中那些乡村教师的崇高品格和博大胸怀所动情、所感染。这次在贵州,在被称为“苗疆腹地”的台江,在偏远的老屯乡,一个极不起眼的村寨——新寨村,我见到了这棵大树。
那回我随县扶贫局的干部,坐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又沿着崎岖的山道攀越两个山头后,才到达这个海拔1200米的深山村寨。
那里景色秀美,极目远望,群山连绵,白云缭绕,丛林在微风下掀起绿色的波涛,一阵盖过一阵,仿佛置身于宽广无边的大海。大自然的胜景,赋予我难得的好心境。
村干部陪同我们考察完扶贫项目后,应我要求,走访了村里的学校——老屯乡中心小学新寨教学点。
学校位于寨子西侧的一块小高地上,看得出,这是人工平出的一块操场。一截锈迹斑斑的铁轨挂在大树的枝叉上,这就是学校的标志——发出“当当”声的“钟”。登上高地,展现在我眼前的两间破旧的木质小平房,便是学校的全部建筑了。与其说是教室,倒不如称作凉棚:倾斜的屋梁摇摇欲坠,破损的门窗四面透风,“吱呀”作响的地板上高低不平地摆放着新旧不一的桌和凳,只有那油漆一新的黑板,才让人感觉到这是教学的场所。
学校唯一的一位教师——黄启明老师接待了我。这位高不足1.6米的中年男子,一身地道的农民穿着:泛黄的白衬衣,褪色的旧军裤,一双半新的解放鞋。唯有那架在鼻梁上的塑框近视眼镜和别在胸口的钢笔,才让人闻到一丝文化的气息。他热情地向我伸出右手,我在与他相握的一瞬间,明显地感到他的手掌粗糙而奇短,分手一瞥,发现仅有两个半手指。
这教室,这教师……让我难以置信,这里是哺育知识和文化的摇篮!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恰恰在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教室,这位每月只拿80元工资的代课教师,已默默无闻地耕耘了二十多个春秋,硬是把二百多个苗家娃娃拉出了文盲的泥潭。就在这里,是他,让孩子们学会了作文,拨动了算盘,懂得了做人的道理,知道了山外的世界。在学校,我看到了四年级学生张有科写的诗歌《夏夜》:“人疲出门去,乘凉南山头。田蛙咕咕叫,星辉满天空。”从这山村娃娃的“大手笔”中,已不难发现黄老师付出的心血和汗水了。
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他,满怀敬意地感受他的工作和生活。
村干部告诉我,新寨村是高居深山的苗寨,恶劣的环境,闭塞的交通,使这里成为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文化和生活同样贫瘠,文盲半文盲比比皆是。土生土长的黄启明,看着被贫困压弯腰的乡亲,忧心忡忡,初中毕业后,毅然放弃在县城工作的机会,返回寨子,收拾起外乡教师已抛弃的烂摊子,抱着“苦不能苦孩子,穷不能穷教育”的理念,一教就是二十载。这看似平常的举动,出自一个16岁的孩子,那是何等的壮举啊!
早起打草喂牲口;白天上课,16个孩子4个年级,一个年级一个年级、一科一科地轮换教学;下课忙农活;晚上批改作业;星期天为落伍的娃娃“开小灶”。看看黄老师每天的日程安排,就感到喘不过气来。为了解决学校的困难,他还带领学生们开垦种植,为学校补充微薄的教学经费。这右手的两个半手指头,就是一次上山劳动,为奋力挡住滚下的乱石,被锋利的石块切下的。说起那时的情景,黄老师坚强地说:我必须挡住它,因为我的身后是娃娃呀!第二天,带着土布绷带的他,昂然立在讲台上。
他的艰辛,他的劳累,使我缓不过气来。
指着山坡放牛的孩子,黄老师对我说,尽管这里环境恶劣,生活艰苦,人们还在为温饱努力,但孩子们的求知欲望和为摆脱贫困奋争的决心并没有动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放牛的孩子端庄地坐在突兀的石块上,聚精会神地捧着课本,嘴里念念有词。黄老师说:孩子有这种决心,我这个做老师的,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撑着,哪怕为孩子们提供最简陋的教学条件!这平淡的语气,犹如铿锵之声,猛震我心。是啊!只有大山之子才有这顶天立地的气概!
在寨内小弄中穿行,几经迂回,便来到黄老师的家。这是一座典型的苗家吊脚楼,造型别致,依坡而建,颇有气势。然而令我惊叹的是它的室内陈设,三张大床一口橱,两张方桌五条凳,此外再也找不出像样的家什了。即便如此,他仍没有忘记在晾台上放一块小黑板,随时为掉队的娃娃补课。我不禁感慨万千,可敬的黄启明老师,你是物质上的“瘪三”,却是精神上的富翁!
面对贫困的家境和艰难的教学,黄老师曾经犹豫过,妻子也时时唠叨、吵闹。但他想,若撒手不管,这些孩子怎么办?是他不忍心看到娃娃们离开校舍,失学在外啊!
他领我到辍学不久的孟万友家。这个年仅11岁的孩子,父亲因病长期卧床不起,不久前,母亲上山劳动时不幸摔断了腿,生活重担就压在这娃娃稚嫩的肩上,他不得不放弃这本来就很勉强的求学机会。当我迈过一道破旧的门槛,就看到衣裤褴褛的孟万友端着自己烧的一碗玉米面酸菜汤,流着泪水,向我们述说了家遇不幸、拖欠学杂费的事。我伤心地看着晶莹的泪珠落入残缺的碗里,那期盼上学的痛苦泪水和神情,深深地击痛了我的心,他求学的渴望和艰难,使我无法从哽咽的喉咙中发出声来。
黄老师叹息道,这样的孩子寨子里还有三个,我有时也无能为力,只能捶胸叩心!说着,一汪泪水从镜片后的眼眶中溢出。
看看这渴望求学的孩子,又看看黄老师无奈和伤心的脸,使本来硬铮铮的我潸然泪下。我毫不犹豫地掏出随身携带的所有钱,塞到黄老师手上,轻轻地说声:“也许能帮您一下!”
教学的艰难,家庭的窘迫,带着一个个令人窒息的重负,默默耕耘,无私奉献,这就是乡村教师博大的胸怀和崇高的品格!黄老师,你是真正的硬汉!
走访在心灵的重负中结束。黄老师肩背草篓、手拿镰刀,执意要送我们到村口,我再次注视这位不起眼的中年男子,深深的敬意从心底涌起。
苗疆大山弯弯的山道旁,随时可见一棵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它扎根岩隙,漫天展枝;它顶风傲雪,仰首挺立,给脚下的大地一片宁静、安详。我驻足凝视,那成千上万个平平凡凡的黄启明,不就是这一棵棵压不倒、摧不垮的参天大树吗?黄老师,你就是大山深处的一棵大树!
我默默地祝愿,祝愿偏远山村的大树更加根深叶茂;我又热切地期望,期望大树下的幼苗茁壮成长,共同支撑起这蔚蓝色的天。
199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