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程
记得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睡得正香，客厅里发出的声响惊醒了我。我轻轻地披衣下床，却与一个小偷撞个正着。我曾经在部队上待过多年，虽然岁月不饶人，可腰板却很硬朗。小偷仿佛也无心与我恋战，没两回合，便“缴械”了。
我按下电灯开关，灯光下的小偷清晰在目：瘦瘦的，青白色的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偷是个年轻人，看上去就十七八岁。年轻人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抖作一团。
说吧，年纪轻轻的，为何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义正词严，又显出审判罪犯时的凛凛威风。从部队转业后我一直在检察机关工作，审查犯人算是我的本行了。
年轻人抬起惶恐的眼睛，乞求地望着我，声音颤颤地说，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叔叔，我……我冷，先让我烤烤火吧。我给爱人递了眼色，她便将一只电烤炉放到了年轻人的面前。
火炉旁，年轻人还是瑟瑟地抖作一团。好半天，他抬眼看了看我俩说，我的爸爸早逝，妈妈远嫁了，留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我没读完初中就辍学了，打工挣钱供妹妹上学，可今年我没挣到钱，想到妹妹明年的学费没着落，迫不得已，我就……年轻人没说完，泪又下来了。
听了年轻人的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对爱人说，去吧，给他弄碗汤喝。爱人去了厨房，边弄汤边悄悄打了个电话给儿子。
年轻人正喝着汤，儿子赶过来了，他是担心会上演“农夫和蛇”的故事。
儿子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我问，给谁打？
儿子说，给派出所呀，对于这样的害虫，没那么多说的，直接交到派出所去算了。
我摇摇头说，别打，让他走吧，也真是为难他了，还是一个孩子。
爸——儿子还准备说什么，我扬了扬手，制止住了。
待年轻人喝完汤，我对他说，孩子，你走吧，但一定要听叔叔一句话，千万要学好啊。
年轻人千恩万谢后，出了门。临走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朝我和我的爱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送走年轻人，儿子很是不解，说，爸，今天你放了他，说不定以后他还会祸害其他人的。
我摇摇头说，不，也许给他这一次机会，就挽救了他的一生，如果不给他这一次机会，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了，这可是有前例的呀。
儿子吃惊地张大嘴巴问，谁？
我。我说。
于是我给他讲了关于我的故事。我18岁那年参的军，去了新疆某部队服役。刚好那一年，新疆遭受了特大雪灾，由于交通中断，部队供给跟不上。再说了，就是交通不中断，供给也远远不能满足一个个壮得像牦牛的小伙子们的需要。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每一个士兵每天只有一个拳头大的窝窝头，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好多士兵连走路的劲都没有了。可没有办法，还得坚持去铲雪，去疏通交通。有好几个战友饿晕在雪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在一个深夜，营地外的雪压得树枝嘎嘎作响。难挨的饥饿把我从睡梦中一次次扯醒，我不能入睡了。爬起来，跑到屋外，捧起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有经验的老兵都知道，肚子饿的时候吃雪，顶多能管上十多分钟。过了这十多分钟，将会是更加残忍的折磨。果然，不一会儿，肚子就绞心地痛，肠子缠在一起收缩痉挛着。我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就在这时，一个大胆而荒堂的念头闪过：去偷食堂里的窝窝头！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双腿不由自主地向着食堂一步步挪去。隔着塑料油布糊成的窗户往里望，灶台上就放着一筐窝窝头！我仿佛闻到了窝窝头的香，竟然在自己毫无知觉地情况下，就溜了进去！
我忘情在抓起窝窝头就要往嘴里塞。就在这时，一声暴叱把我惊醒了！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可一切都晚了！营指导员就威严地站在我的面前，雪白的手电光直棱棱地照在我的脸上。那一刻，要是有个地洞，我真恨不得钻进去，永远都不再出来。
营指导员领着我向营部办公室走去。一路上，恐惧让我忘记了饥饿。但有一点我清楚，我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随之而来的肯定是写检查、受处分，然后给老家去电报，遣送回家，再就是铺开盖地的指责、饥笑……而我，也注定就在千夫所指中沉沦……我不敢往下想。那时，我真的想到了死。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来到营部办公室后，营指导员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暴跳如雷，或是拿出各种规令条款来教育我。而是给我搬了凳子让我坐下，又倒了热水让我喝。本来麻木的肠胃经过热水的抚慰又恢复了它的敏感，痉挛再一起侵袭而来，我的脸上顿时滚落下豆大的汗滴。营指导员见状，从他的办公室抽屉里拿出一个窝窝头递给我说，吃吧，吃了就好些了，这是我昨天节约下来，准备留给我儿子吃的。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还以为是营指导员在故意考验我。我没敢接下窝窝头。营指导员掰开我的手，把窝窝头塞到我的手里说，让你吃你就吃吧，没事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不过这个机会是不会再有第二次的。就这样，那件事终究没有被第三人知道。而我，因为那次教训，也格外地自重自尊，在部队还提了干。
听完我的故事，儿子唏嘘不已。他说，爸，我理解了，也许你是正确的。
